程侯是自家情况自己知道。
他到三十岁那会儿还在地里刨食,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最小的孩子更是连裤子都没得穿,成天光屁股到处跑。他一想,不能再这样穷下去,见别人倒腾生意赚了钱,自己也去,干了几年没干出个名堂。直到他三十五岁那年,有一回弄了点比较肥的土装到城里卖,恰逢谢家种花要买土。
他送花土路过前院的时候,遇到谢家老爷子在跟人买古董,百块大钞一叠叠地撂在一起,足有半个巴掌厚,好几万呐。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二三十块钱,谁家要是有一万块存款,那叫万元户,是非常了不起的。他想都没想过还有人能那么花钱,于是好奇地问了句管家,“买什么东西要花那么多钱?”
管家随口答了句:“古董文玩,一些上了年头的老东西。”
他回头就去打听什么是古董文玩,又找了家古董铺从打杂的干起,偷师,学到了点东西就跑去淘货,第一笔买卖就是送去谢家。他跑到大西北,跑了好多地方,花了大几百收了一大堆东西,谢老先生只挑中一个碗,给了他三千块钱。跟他说,哪些东西可以拿去扔了,哪些东西可以往哪家铺子送。那些送往铺子里的东西,他又卖了好几百……自此踏上发家的路。
后来混熟了,古董铺的人才告诉他:“你要是不提那嘴是谢先生叫你送来的,就你这半懂不懂的样,几十块钱就能把你那批东西收了。”
别看程家现在号称一城首富,千亿资产,那都是吹出来的。
水分挤一挤、债务清一清,立即变成资不抵债,他的棺材本都让这几个狗东西搭进去了,现在哪哪都是窟窿烂摊子。他们学人家玩资本转盖子游戏,玩砸了,资金链断了,盖子转不动了,快露腚了。
谢家表面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宅子值钱,一家子为了一个眼看要破产的惠仁集团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跳楼的跳楼,进去的进去,实际上,他跟谢家打了几十年交道,至今看起来仍是云遮雾绕,只能隐约窥见一二。
他上个月去谢家送帖子,没见着谢轻意,是管家接待的。
他都没敢想谢轻意会来,毕竟这祖宗向来不爱搭理人不爱应酬,连自家待客都烦得不行,更何况最近谢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哪还有心情搭理他啊。
他接到谢轻意的电话,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看在他跟谢老爷子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份上,给点面子过来坐一坐。程家的这点东西,谢轻意心里门儿清,能来,说明有考虑伸手捞那么一把。她肯伸手,程家这场危机就算是过去了。
哪想到程长明那厚颜无耻的狗东西把人拦在门口不让进,还敢说撮合他跟谢轻意,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谢承安那么人脉广大的人物,在谢轻意这里被称作废物点心,谢老爷子过世不到两个月,就给收拾完了!谢承佑那么高的位置,在谢轻意这里就是个纯血傻逼,发朋友圈直接开骂的那种。亲爹亲妈惹到她,人家都照样收拾。你程长明算个什么东西!
程侯用鞋底抽孙子,那是抽得真心实意,气急败坏。
他一把岁数,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不能落了面子,摆出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把谢轻意往里请:“外头风大,这又是风口,可别着凉了,到里面坐。老段、老陶他们几个都在,正好聚聚,说起来都有好几个月没见着你了。”
八十岁的老先生过寿辰,谢轻意得给人面子,跟在程老先生身边往里去,顺着他的话客气问道:“段老、陶老他们都还好吗?”
程侯应道:“都好,都好。刚才在里面下棋,还差点吵起来呢。”
谢轻意走了几步,没听到施言跟上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干嘛呢?不说要借光吗?
施言仍在惊愕中,直到谢轻意回头才回过神来,不徐不慢地跟上去。
程侯在谢老爷子的丧礼上见过施言,笑呵呵地问道:“言言是跟轻意一起来的?”
施言笑着回道:“我先到,请帖被撕了,没进得去,正好跟轻意凑一块儿了。”
程侯又想脱鞋子打孙子。
这个为了帮养母报仇,把谢承安送进了局子,把惠仁集团抢到手就奔着破产搞!谢家年轻辈里最不好惹的两个人,程长明一下子全给得罪了。
程家子孙里,但凡有一个有她俩这能耐的,他做梦都要笑醒。
程侯直叹气:“子孙不肖啊,儿孙都是债啊!”把他的棺材本都赔进去的那种啊。
谢甜甜在旁边看着程侯对待谢轻意的态度气得直咬牙。明知道谢轻意害得她家破人亡,还把她当成座上宾?
她快步走到程侯和谢轻意跟前,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音量大声说:“爷爷,您还不知道吧,谢轻意骂我七叔七婶是纯血傻逼,气得我七叔七婶早就不管她了。她闹自杀,在医院都快死了,他们也没去看过她。还理这么一个父母都不要的畜生做什么!”
程侯的脸当场就绿了。
程长明躲在旁边瞧见爷爷的脸色,吓得直接躲到了柱子后面。
施言心说:“果然是谢承安的种,一脉相承呐。”她朝谢轻意看去,只见谢轻意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但眼里全是阴霾,似山雨欲来。
保镖队长跟了老板八年,这种事都不用老板给反应。他一把揪住谢甜甜的胳膊,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四个巴掌扇下去,拽着人往旁边走出十几米远,用力地往地上一甩,把谢甜甜甩得摔倒在地,再头也不回地调头回到谢轻意身边。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老熟手了。
看热闹围观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全都看傻了眼。
程侯回过神来,赶紧对谢轻意说:“是甜甜不懂事,失礼了,失礼了。”
谢轻意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无妨。她向来如此。”
待客,最忌讳把有过节的人凑一块儿,一般都会特意分开,或事先安抚好双方,以免起冲突。谢甜甜能在门口做迎宾,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挑事,说明程侯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自然也没有事先安排。倒是显得她多事冒失了。
只是都到这份上了,她不能扭头就走折了双方颜面,于是默默地跟在程老爷子身边进入宴会厅。
谢甜甜从地上爬起来,想着反正她都没脸了,她要让谢轻意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也丢人现眼。她高声喊:“谢轻意,你这个父母都嫌弃的杂碎,畜生,杀人凶手,你不得好死……”
程长明吓得从柱子后面跑出来,飞奔赶到谢甜甜身边去捂她的嘴。别骂了,你没见老爷子对谢轻意的态度有多客气吗!那都是不客气了,是巴结讨好。
谢轻意走到宴会厅门口,听到谢甜甜的骂声,驻足,回头,眼里情绪翻涌,只觉意识一下子卷入黑暗中,且在迅速抽离往着漆黑的高空飞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谢轻意!”施言的声音响在耳畔,又显得有些飘忽,听不太真切。
“轻意!轻意!”是程侯的声音,带着急切,似想将她唤醒。
谢轻意闭上眼睛压下心头纷杂的念头,努力将思绪拉回,朝着厅里走去。她感觉后背一阵麻木,灵魂似从头顶蹿出正在抽离,身体变成傀儡或行尸走肉。
程侯一边引导着谢轻意往里去,一边对赶到的大儿子低声吩咐:“赶紧把谢甜甜拉走,别让谢……那谁的人出现在轻意面前。”怕刺激到谢轻意,都没敢提谢承安的名字。
施言上前,握住谢轻意的手。谢轻意的手指冰凉,毫无温度,像细细的冰锥,仿佛轻轻一握就要折断。她知道谢轻意病得不轻,却没想到一句话都能刺激到谢轻意几近失控。
握住手掌的暖意让谢轻意的手指微微颤了颤,也将她抽离的思绪一点点拉回。她扭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施言,雾胧胧的眼眸带着似刚睡醒的迷离,又一点点地变得清明。
喧嚣声再次传入耳中,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谢轻意有种从噩梦中醒来的感觉。她冲施言微微颔首,表示自己还好,没事。
没失态,没失控,还好。谢轻意暗自庆幸。
程侯没把谢轻意往大厅领,而是带她到了旁边的小厅,仿佛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笑呵呵地大声喊:“你们看是谁来了?就说我的面子大不大?”语气中极尽炫耀。
谢家的这位小祖宗能来他的寿宴,那就是他面子大。
小厅里极热闹,十几个老人家聚在一块儿,有打牌的,有下棋的,还有喝茶聊天的,老年团里年龄最小的看起来也有六七十岁了。每个老年人身旁都有一两个年轻人陪同,其中有三个是施言认识的,一个是商会会长郑功名唯一的孙子郑庆,一个是她的初中同学夏乐乐,她家是开中外合资银行的,还有一个则是茂森资本的第三代掌舵者赵铭。
这三人在本地都属顶级富N代,却没想到,这会儿全在旁边干着端茶倒水的活计,一个个乖顺无比。
小厅里的众人听到程侯的吆喝声,纷纷回头,看到谢轻意,都极意外,一群老人家棋不下了,茶不喝了,天也不聊了,全都起身凑到谢轻意身边,看到她吊着绷带,又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了。
谢轻意刚才还能绷着,待没了围观看热闹和拍视频的,她立即不装了,整个人一下子蔫下来,谁也不搭理,往椅子上一窝,摸出手机发消息调眼线去盯谢甜甜。
她给谢甜甜大排场,派仨!全方位盯死的那种。
她把眼线派出去,心情好了些,一抬头,好嘛,又被老年团包围了。
爷爷奶奶带大的留守儿童,成天混迹老年团,本地但凡有点身家的老年人,谢轻意全认识。
她抚额,抬眼看向程侯:我没得罪你吧?给我安排这地儿。
玉珠子真人葛不缺老先生率先凑近谢轻意:“三刀三劫,才过俩,你还有一劫。小轻意,都说了你是貔貅命格,不要分毛不拔,得多花钱,破财挡灾,你没听葛爷爷的啊。”
谢轻意满脸无语地看着这个神棍。
修道的,以前手腕上戴串佛珠,天天盘。她有一阵子喜欢玩石玉,开了块玻璃种帝王绿翡翠,磨了一串珠子送给他。这位二话不说,当场把佛珠换了下来,把自个儿的名号从玉泉道人变成了玉珠子真人。又说她是貔貅命格,吸财,只进不出,重刑杀,需要散财消灾,散的财越多越好,散到一定程度就能把貔貅命格转为天禄命格,福禄无双。还说她有三刀三劫,全是生死关,阎罗殿前闯一圈,是生是死,就看命硬不硬,财散得够不够。这位三年前还混了个道教协会会长当,还说感谢她的贡献。一问,拿着她捐的钱,给道教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把城外那年代能追溯到汉朝时的一个小破道观给修葺了。说是修葺,事实上是挖出了一块碑,他给溯源到汉末道教刚发展那会儿,弄了个什么苏派祖庭,又跑到特偏远地方拆别人的古屋挪过来,硬生生原地造出个年代久远的古观,开展了旅游业,每年收的门票都不够修葺费用的。
哦,这已经过年了,到明年开春又得修葺扩建了。
谢轻意不用想都知道他要说她还要再挨一刀还有个生死劫。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她拿出手机,问:“多少?”
玉珠子真人比划了个二。
谢轻意直接转了两千万封口费给他。
玉珠子想的是二百万,但看到谢轻意转了两千万,二话不说,把脖子上挂的一块护心镜给了她:“祖师爷送的,以后是你的了。戴上,保平安的,别离身啊。”
谢轻意拿起护心镜一看,铜镶玉的?铜镜油光锃亮黄灿灿的光可鉴人,新铸的。玉料嘛,他哪舍得花钱买,她之前捐的还没用完呢。
别人都说他是高人,谢轻意随大流,把护心镜塞进衣服里,道:“多谢葛爷爷。”两千万换一块几千块就能买的铜嵌玉,她还得道谢。谢轻意自我安慰,捐出去总比留给谢老七两口子好。她现在可大方可慈善了。
夏乐乐来到施言身边,极小声地问:“什么情况,你怎么跟这祖宗一起来了?”
施言小声回道:“我是她堂姐啊,怎么不能一起来?”
别说你一个收养的,亲生的在她这里都不顶事,亲伯伯、亲爹都照样收拾。夏乐乐知道以施言的身家玩不转这盘子,且跟谢家的不是利益共同体,可以拉拢。她将施言拉到一旁,悄声说:“程家的资金链断了,最迟只能拖到年后,急着筹钱救命呢。”
施言“哦”了声,把夏乐乐拉到门外,说:“细说。”
夏乐乐说:“程家这回怎么都得卖点产业项目续命。谢轻意被叫做谢貔貅,只进不出,只赚不赔,她看中的项目就没有亏的……”
施言心下震惊:这么厉害的吗?
她问:“没亏的?”
夏乐乐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又示意了下里面:“我爷爷说她就算是疯了,脑子都比别人好使。”她的话音一转,声音极小,向老同学打听:“谢轻意想盘程家的哪个项目?”又悄悄比了个数字。要是这项目,她能掺合进去,给施言这么多返利。
施言:“……”我要是说,我就是恰巧跟她在门口碰到,压根儿不知道你们私下有什么交易,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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