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彦伟把看上去好说话的陆翊坤拉上,是因为他已经受够了苏睿那条精过人的狗,果然,等得不耐烦的Dirac已经将他车后座两个抱枕蹂躏得不成形,看见他开门作势就要扑。
“Sit, Dirac.”
陆翊坤的指令简单,却有力度。作为一条有原则也有眼色的狗,Dirac很清楚挑衅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来都没有好结果,嘴里不甘地咿呜两声坐下了。童彦伟舒了口气,佩服地直冲陆翊坤行礼。
“陆哥,你晚上睡哪儿?”
“如果派出所那边不需要我的话,一会儿等苏安顿好,我就回去了。”
“这边山路多,开夜车不安全,要不和我在帐篷里凑合一下?”
为了给大少爷运东西,童彦伟搞了辆皮卡,还从衿羽那里拿了整套的露营装备,心想,万一苏大爷实在看不上七小的房间,他只能把人哄到帐篷里凑合一两晚——可拆分的睡袋睡两个人不成问题,再慢慢忽悠。
“这点山路不算什么。”
“我听苏睿说你当过雇佣兵,还救过他的命,有空我得向你请教一下。”
陆翊坤惊奇地站直了,目光锐利似箭,将童彦伟浑身上下戳了一遍,戳得童彦伟把自己刚才那句话翻来覆去想了N次,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陆翊坤面色又和善了:“苏和你说的?”
十六年前,他所属的雇佣兵小队接了单活,解救两名被绑架的华裔,救下来的那个是苏睿,而另一名人质却因伤势过重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去世了。那段经历给苏睿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做了将近一年的专业疏导后才勉强恢复,自此绑架事件在苏家是禁忌,陆翊坤没想到苏睿会主动和别人提及。
“之前他帮我破一个绑架案的时候,简单说过一点。”
“你知道他阅读……”陆翊坤比着手势,有点把握不住提及往事的深度,童彦伟看来并不了解详情,但考虑到苏睿要与兄妹俩朝夕共处,他还是决定问清楚情况。
“你是指他有中文阅读障碍?第一次组队打游戏,我就发现他能语音却看不了中文,一开始以为是华裔没有学汉字,后来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所以我特意安排他和三三住一起,我家三三啊那可几乎是过目不忘,正好弥补苏睿的问题,谁知道他们完全不对盘。”
童彦伟无奈地耸耸肩。
“也不一定,我经常看苏把别人搞得羞愤交加,倒很少见他气急败坏,你家小堂妹有点意思。”
“只要他别把三三掐死,或者三三被他逼疯跑来掐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正说着,那边两个人不知道一路争执着什么走过来了。
“你家滴答肯定饿了,石板粑粑连油都不用的,吃不坏它。”
“它只吃我做的饭,它也不叫滴答,Dirac,D-i-r-a-c!你自恃的好记性又被狗吃了?”
苏睿对着童欢摆出了张“你是傻子吗”的脸,只是那点鄙夷融在他360°无死角的颜上,尤其在月薄云青的夜色里,别有味道。
长得太犯规!童欢只能感叹,也懒得去计较了。
“不想记那么拗口的名字,入乡随俗,到了中国就该有个接地气的名儿,没听老人说过贱名好养活吗?而且我跟你说,斐然姐烙饼的时候,我特意让她在面浆里加了红薯。我妈养的马尔济斯,土鸡蛋和肋排都吃腻了,可每次我一蒸红薯,它恨不得把红薯皮渣渣都舔了!你相信我,没有不喜欢吃红薯的狗!”
“Dirac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放心,斐然姐的手艺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做的饼怎么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信你试试。”
童欢掰了一小块烤得热烘烘、两面金黄的烙饼,飞快地塞进了苏睿嘴中,在他欲吐的一瞬间,沾着芝麻松脆的皮已经先一步在舌尖融化。
苏睿听说过Y省这边拿来当锅的石板,火烧不坏,水浇不裂,架在火塘上烙饼,连油都不用放。所以口中的饼没有一丝腻味,却层层起酥,再嚼下去,红薯的清甜、细腻的芝麻香,全渗在酥皮里,口感好到即使他眼前晃过了童欢和着粉笔灰、果汁的手指,晃过童欢舔手舔得吱吱响的画面,依然没吐出来。
“有洁癖的吃货,不还是个吃货!”
童欢做了个鬼脸,趁机把饼抛给了“滴答”。
“Dirac不吃别人的喂食,你还丢垫子上,它绝对不会……”
苏睿的声音戛然而止,傲娇到他妈都伺候不了的Dirac低头嗅了两下车垫上的饼后,试探地咬了一口,然后直接趴下叼起一整个石板粑粑开吃。
“你看!我就说没有不爱吃红薯的狗!”
因为过于震惊,苏睿都没来得及阻止童欢拿过饼的手摸上Dirac顺滑的毛,而Dirac闻了闻她另一只手上的饼,鼻子喷了两声气,竟然也随她了。
宽敞的副驾驶座让给了大块头的陆翊坤,苏睿只能痛苦地坐在后座,看着童欢沿路掰烙饼掰得饼渣碎了一后座,而他那条没出息的狗吃到最后,已经直接扑到她手臂上去了。
他越是面沉如水,前头看好戏的两人就越是憋笑憋到内伤,忽然苏睿猛地喊了句“停车”。童彦伟头大地踩住了刹车,以为小堂妹终于把苏教授给惹奓毛了。在不能共存的前提下,他是不是只能冒着被童欢杀了的危险把她哄下车?感觉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看清楚。”
在苏睿近乎藐视的声音里,三人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顺着他指向窗外的手指,看到前方左街一个店铺门口,有个背着竹篓的小青年在拉老式卷闸门。
“认出来了吗?”苏睿问。
两个老爷们儿一脸茫然,童欢却不情愿地点点头。
因为正在灯下,看得出小伙子非常瘦,偏肥的工作服挂在嶙峋的瘦骨上,风一吹,肋骨都隐约可见,背篓像要陷进骨架里。洗到褪色的工作服上有一些辣椒油的印渍,腋下还有两处修补痕迹,不过缝补的人水平很高,不细看看不出,他的裤脚吊在了脚踝上方,左腿边缝脱了线,裂了道两寸长的口子。昔云多雨水,夜里又降温如秋,他却穿着一双旧得脱胶的凉鞋,右脚的鞋扣甚至是一条搓出来的细麻绳,时不时跺两下,像在取暖。
“看清楚他的衣着细节,和门上的字。”
童欢很不甘心地拉着童彦伟跳下车,跑到那个写着“孟阿婆火烧辣子酱工坊”的招牌旁,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嘿,帅哥。”
她不知该怎么称呼,老土地喊了声帅哥,没料到男孩回头那张脸竟然真是帅的,浓眉大眼,因为过于瘦削,双颊凹陷,还有点北欧男模的味道,只是气质土了点,衣着也太潦倒。
面对面看着,两人才发现他比她之前以为的年纪要小,可能才十八九岁,只是因为瘦又累,脸上有着不符年龄的沧桑感,远看,面相会老成许多。
“你是……”
童欢按住了彦伟取出工作证的手:“我是七小的童老师,下午我在榕树那里上课,你带着女朋友一直坐在旁边吧?”
男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是女朋友,小伊她家里管得严,不能……不能乱说的。”
童彦伟看了一眼他的背篓,里面用旧矿泉水瓶装了两大瓶水,还有几个辣椒一个小瓜,他到底做了六七年警察,板起脸来还挺像回事:“出事后怎么不去录口供?”
“我……小伊来看我,童老师,我,老板娘不在,我偷偷出来的!”他激动地掐住了童欢的手腕,掐得她半条胳膊都麻了。
“痛痛痛!”
他慌忙又松开了,急得满头大汗,那憨憨的模样要让两人再说他是犯罪嫌疑人,真是没法想象。
彦伟的语气也和缓下来:“别急。你是翘班?”
男孩连忙点头。
“偷偷交了女朋友,不能叫家里知道?”
他垂下了头,喏喏地念叨着:“不是女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康山,健……康的康,大山的山。”
“小伊全名呢?住哪儿?”
男孩脸又涨红了,不再吭声。
“放心,我保证啥都不会跟你们家里说,只是你俩下午也在案发现场,需要排除嫌疑。”
男孩飞快地看了看彦伟,又看了看很诚恳的童欢:“你们不是警察吧?”
童欢眉毛一扬:“哟,难道要我告诉警察找你们家人?”
“不!不能说!小伊爸爸会把她关起来!”
彦伟故作严肃地点点头:“那说吧。”
“她叫王伊纹,在盈……住盈城,我……小伊来看我,就走到那里坐了坐。童老师,你相信我,不干我和她的事。”
“抬起头来看人。”
康山睁大了眼,却不敢直视童彦伟锋利的目光,只能无辜又无助地望着童欢。他的眸子是浅棕色,带着天然的愁意,还有冗繁生活的重压。童欢在他的目光里感觉自己兄妹俩仿佛仗势欺人的坏蛋,赶紧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却因为个头太矮,像是长臂猿要吊上杆一样,姿势尴尬又好笑,完全没有安抚力。
童彦伟一笑,气氛倒是立刻松弛下来:“好吧,我先相信你。”
“那小伊……”
“信你自然就信她,不会惊动她家里人的。”
“谢谢,谢谢。”
童欢又补充道:“你要想到什么了,就来告诉我,我住七小里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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