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7 至亲至疏(2 / 2)

童欢看着他已然云淡风轻的脸,仿佛那些风霜在他生命里只是一笔带过,可她知道不是的,就像那个和她相像的小珊珊,不过和他相处三四年,就刻在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陆翊坤并不想看她愧疚的样子,语气轻快地调侃起来:“放到现在,我们那群孩子可个个都是自由潜水的高手,我十八岁进猎鹰,到现在依然是深潜纪录保持者,不过坦白讲,我自此很讨厌待在海里的感觉,比第一次端枪射击时还要厌恶。”

那种日暖都被海水隔绝,阳光照射不到的灰暗,随时有游走的危险生物,如果同时拉绳的人太多,憋到快窒息也只能自己攀扯着绳索往上游,哪怕很久以后他依然做过相似的噩梦,连着数条麻绳的大船像多足怪兽,昏暝的水波光影里漂浮的,是被丢弃的骨瘦如柴的尸体。

“陆哥,我有个问题,不过你可以不回答。”

童欢认真地望着陆翊坤,圆滚滚的眼珠子带着迷惘和纠结,其实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童彦伟、苏睿,他们对于贫困都没有过切身体会,至多不过是试图感同身受的旁观者罢了。只有陆翊坤,童年颠沛流离,少年漂泊流浪,他才真正会懂河岸那片遗弃之地的人在怎样挣扎着生活。

陆翊坤看着她面有难色的样子,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爽快地说道:“我做过,为了生存,我当然做过违法违纪的事情。傻丫头,我在佣兵队伍里待了好几年,没什么好回避的。”

他懂她为什么要问如此失礼的问题,拍了拍童欢愧疚垂下的脑袋瓜子,笑容里有了无奈:“三三,像康山这样的孩子,活下去,对他来说可能才是最重要的事。”

童欢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她少年时曾听过一个可怕的命题,“杀一人,还是杀百人”,依然如此难解。

沉默中,苏睿和彦伟取了白秀云要的窗帘,从对河回来,送走坚持要骑车回去的古老师,童欢的情绪依然没缓过来,陆翊坤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干脆把人交到苏睿手中,去停车场开车去了。

苏睿牵着童欢冰凉的手,他不知道她和陆翊坤聊了什么,总不会是什么美妙的话题,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她都不怎么爱笑了,他想念初相见时那个脏兮兮瞎嘚瑟的家伙。

“灯泡先生”童彦伟视线乱飘了一会儿,开始汇报起情况来:“我们没找到康医生的手写笔记,那么重要的东西,康家母子应该是随身带着了,不过听说康山不见了,她大老远地要这么个窗帘……”

天色已暗,路灯刚亮,童欢忽然死死盯住童彦伟手中的勾花窗帘,雪白的底色在灯光下仿佛透明,那一片片用很淡的米黄勾出的细碎隐花手工极为精巧,细看每一朵花中甚至都点出了嫩黄花蕊。童欢开始一点点回想,当初她透过望远镜看了许久的小伊窗上的同款,越想心跳越快,这世上多的是相似款,可是这种纯手工的制品每一朵花的位置似乎都一样,也太难了,难到你不得不怀疑是编织者有意为之。

童欢抢过了窗帘,问道:“算命的,我记得你把康山画的地图扫进电脑了对不对?手机里有吗?”

“有。”

苏睿把图片调出来后,童欢左右拨动开始搜寻,确定位置后开始不停放大缩小,终于在某一个比例时,童欢最眼熟的那一片花蕊与地图上开端的某段路线重叠了,其后却渐渐与已知的地图错开。

童彦伟激动得一拍大腿:“哎呀妈呀,童三三,也只有你能记到这个程度。”

“我就知道,他不会去做他父亲绝不肯做的事。”童欢又是激动又是悲伤,这么重要的东西当初留了下来,一定是康山怕自己万一因为假地图出事,特意给他们留下的,“还有,小伊……小伊的窗上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所以王德正梦寐以求的地图,就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样的机巧和讽刺,连苏睿都不得不叹息,童欢回望康家再无纯白亮色的小屋,仿佛要被在风中飘摇的棚屋区推挤进看不到一点光亮的乌云里,兀兀穷年,有冲不破的百味疾苦,有看不见的挣扎在寻求救赎。

“我们之前都以为窗帘是王伊纹送给康山的,原来却是康山送给她的保命符,你说,小伊知道吗?”童彦伟挠了挠乱发,看着苏睿,“还有,苏大教授,我觉得我需要私下和你探讨一下我家小堂妹的情绪问题。”

夜风里,王伊纹看着窗外的星空发呆,她的少年曾经和她说,他会是最亮的那颗星,陪她过每一个难熬的夜,现在她的星星呢?

王伊纹手里的铁钳无意识地拨弄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炭,虽然夏天要炭盆这种事很奇怪,不过只要她不想着反抗,再任性的要求王德正都是应允的。玩了一会儿炭,她拿起金箔纸又折起了元宝,临近中元节,每年她都要亲手折些元宝烧给爷爷奶奶,王德正并没有在意。

他在外头忙了几天,这会儿才进屋,坐在她身边,看她微垂着头,一条松松垮垮编出的长发辫在鬓边弯出圆润的弧线,侧颜娴静又清冷,他内心一片宁静,像是又回到了他十几岁的少年,他高攀不起也从未正眼看过他的那些少女,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最初,不过是他在孟阿婆惊鸿一瞥,或许是王伊纹身上太过干净又青涩的少女气息,让他想起少年时那些仿佛远在云端的女孩,还有他鼓起勇气告白却被狠狠奚落的糟糕记忆。

其实王伊纹长得并没有特别像谁,她只是好看,怯薄又纯净地好看,因为幼时宽裕之后破败的家境和被古板老人抚养长大的经历,有种脱离了时代的旧式少女神韵,尤其垂着发辫挑选东西的模样,和记忆里那些二三十年前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王德正沽名钓誉,在男女一事上向来洁身自好,偏偏少女的影子莫名就扎进了他心里,后来拐着弯地将人弄到了手,而且他按照回忆里不断美化过的少女调教着她,又要她冷淡疏离,又要在他怀中恭顺驯良,万不料最后吸毒般上瘾的人成了他,人到中年,栽在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梦境里。

事实上,他后来聚会时遇见过当初告白被拒的人,富贵人家自然也嫁了富贵人家,在沿海城市过得富足却不安稳,发福的中年妇人担忧着丈夫会出轨、孩子太叛逆,哪里比得上玉雪般的王伊纹,向来锱铢必较的他甚至连报复的心都生不起,王伊纹才是他自少年时起就幻想出的模样。

小伊早知道自己不过是王德正为少年缺失而造的一个幻影,她此刻穿的衣服、坐的角度、长长的发辫都是他最爱的样子,她漫不经心地把折好的元宝丢进炭盆,火光一腾,冒着青烟化为灰烬。

“你把他杀了,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平静,手中依然有条不紊地折着祭奠的元宝,王德正着迷地看着她寡情的面孔,越是清冷他越爱。

“路还没找到,我怎么会杀他?我也在派人找。”

“是吗?”小伊忽然抿嘴一笑,冰凉而纤细的手腕搭在了他的颈侧,“帮我把窗帘取下来吧,我不喜欢了。”

“不是才挂了两个月吗?你以前最不喜欢别人碰你的窗帘。”

小伊眼波流转,笑出她这个年龄远不该有的媚态,她的手肘贴着他颈部突突跳动的动脉,暧昧地摩挲着:“就是不喜欢了,一分钟都不想多看,帮我取下来吧?”

“喊拿婶……”

“想要你取。”

她语气又娇又软,王德正很受用她的撒娇,卷着袖子站在凳子上很轻松就把窗帘取了:“可以了?”

小伊把桌上早前折的元宝全往盆里一丢:“烧了。”

王德正狐疑地看着她:“烧一屋子烟做什么?”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反常,半眯着眼死盯住王伊纹,可是她已经再不会害怕了,无畏地迎上了他的注视,脚一跺,嗔怒地指着火盆:“我偏要烧了!”

火光里,她身上的白纱裙被映得半透,美好的身段若隐若现,王德正看着她亦嗔亦怒亦娇亦冷的模样,心中一荡,被她手带着茫然不觉地,将他一直苦求不得的真地图丢进了火堆。

青烟滚滚里,王伊纹被呛得直咳,屋里的消防警报系统也开始狂啸,楼上楼下一片慌乱,她抱着被烟熏得满脸狼狈的王德正大笑起来,笑到后来连腰都直不起,半弯着蹲在地上,疯笑着,泪流满面。

记住暖酒小说地址:nnn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