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明镜高悬(1 / 1)

凌知府听着这席话,万般情绪袭来,想起他同宗榷相识的过程。

他出身寒门,全家倾尽全力供他读书,母亲绣活好,为了攒钱给他读书,几乎熬瞎了双眼,年纪轻轻就已经视力模糊,看不清东西,大哥二哥常年去镇上做苦力,就连家中年迈的爷奶叔伯,对他都多有照顾。

皆因他幼时,有个路过讨水喝的老丈给他看相,说他将来能做官,造福一方。家人迷信就当了真,勒紧裤腰带把他送到了村里老童生那里读书,他幼时只当读书好玩,长大点才晓得家人为了供他读书的艰辛,只能更加卖力苦读,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待。

可到他二十岁顺利的考过秀才之后,才终于见识到差距是什么。他不是那种生来会读书的天才,他的几分聪颖在众多读书人当中,并不算十分出众,在小县城里拔尖,可到了府城,遍地的秀才聚集到一起,他也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而这些普普通通的秀才当中,比他家世好,比他聪明,比他有悟性者,更是比比皆是,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狭隘。

他也不甘心,想更进一步,但是这就意味着他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要继续拖累家人,这个过程有多难哪怕是此时再回忆,也依然历历在目。他甚至不敢过早的娶妻,即便是如此,他也落榜两次,到第三次考举人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家中为了他读书,已经供了他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啊,他但凡有些血性,也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所以那一年,是他决定考试的最后一次,若是再考不上,他就放弃科考,利用这些年所学,当个教书先生也好,或者寻个差事也好,回馈家人,决计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也偏偏是这一年,在他考试前的关头,他们家竟然惹上了官司。

他的小妹知道他要考试,带着自己悄悄攒了许久的银钱回村里,想要拿给他,结果路上却遇到几个富家公子出城游玩喝多了酒,拉扯着他小妹调戏,小妹惊慌之下推倒了其中一位公子,导致那位公子磕破了脑袋,那位公子于是一怒之下,便将她给凌辱了。

那时是下午,有过路人看见,却无人敢吭声,是同村人瞧见,忙跑回去报了信,他跟大哥一起赶过去,跟那几位公子发生了冲突,将那个凌辱小妹的公子给打伤。他们安抚小妹还未来得及去报官,却被先行抓到了官府,原来那日凌辱小妹的那位公子,竟然是县令家的公子。

县令家的公子跟那几个公子哥声称小妹见他们喝醉酒,意欲勾引,被他拒绝之后,竟意图伙同兄长讹诈,还将他打成了重伤,在场的几位公子都可以作证。

如此颠倒黑白之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当时还是个书生,如何能忍这口气,一五一十状告他们颠倒黑白欺辱良家女,路人皆能作证!

然而没有一个人来作证,县令直接告诉他,若乖乖认罪,将罪责全都推到他大哥和小妹身上,就饶他一次,放他去科考,若不认罪,那就依法先仗六十,留监慢慢审到他认罪为止,左右到时他错过了科考,可不是等三年的事情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险恶,官场,人心,权势,黑暗到没有一丝出路。

大哥和小妹听到此,没有丝毫挣扎就认了罪。

他看到小妹绝望的眼神,是那种,已经随时做好了准备去死的眼神。

理智告诉他,他要认罪,他要去科考,才能图以后报仇雪恨,可他生而为人,便是死,也不能认这个罪。

犯罪者逼受害者认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大昭都是这种官员横行,他科考的意义何在?

他拒不认罪。

县令一怒之下,当堂下令要将他们拖出去打板子。

父母兄弟甚至年迈的爷奶都拼了命的跪在外面磕头,满地血泪,无人能主持公道。

六月的盛夏,他只觉得从脚底到天灵盖,都是冷的。

小妹被拖出去的时候,趁机推开衙役,一头朝着门柱撞了过去。

就在他们都以为要血溅当场的时候,一道人影闪现,竟生生将小妹给拉了回来。

他至今也不会忘记,那个才十二三岁,姿容如仙的少年,他将寻死的小妹给拉回来,对着双眼涣散无光的小妹,说了一句话,“你的案子,我接了。”

宗榷无视县令愤怒的喝令,直接命人将他拉下公座,自己坐了上去,然后让他们一五一十的陈述案情,接着派人去调查真相,仅用了一个时辰,就将案件始末给了解的清清楚楚。

而此时的县令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断跪在地上磕头请求宗榷给他一个机会,一定会秉公处理。

宗榷并没有理他,直接宣布判决,奸淫已婚女子,判绞刑。

县令傻眼了,被强行带过来的县令家的公子也傻了。

判决完成之后,宗榷走下堂,对着县令指向公堂正上方悬挂的牌匾,“念一下这四个字。”

“明……明,明镜,高悬。”县令已经颤抖的几乎不能成声。

“明镜高悬,意在明察秋毫,公正无私,郭县令,你做到了哪个字?”宗榷问他。

郭县令浑身抖如筛糠,只会不停的重复一句,“臣有罪,臣有罪。”

“你确实有罪,徇私枉法,当流放。”宗榷命令下属,“去查,若有其他罪过,数罪并罚,若无其他过失,流放庭州。”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郭县令当时凄厉的嘶喊他现在还记得。

案件当堂了结,得知他是即将参加秋闱的秀才,宗榷只问了他一句,“你若来日做官,这四个字,可能做到?”

“能!”那应该是他此生最大的声音。

而最令他震颤的是,宗榷在给了他用于科考的银子之后,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了他小妹的跟前,真诚的问她,若他希望她活下去,她想要什么?

小妹心中已存了死志,即便是案子了结,她日后怕也心结难消,只他们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人,会是这个刚刚救了他们全家的少年。

小妹一瞬间痛哭出声。

许久之后才说,她想换个地方,想让家里人就当她死了,她面对不了,不知道怎么见认识的人,不敢赌夫君和孩子能否谅解,她害怕,若是这样,不如自己先死了干净。

“那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儿。”宗榷冲她伸出了手。

小妹颤抖了许久,怎么都不敢去碰那只手,可那只手却许久许久都不曾挪开,直到她惶恐的抓住。

那时,他才知道,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皇太子。

而他小妹跟着宗榷进了宫,成了当时还在人世的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先皇后给她取名梓安,先皇后过世之前,将她送出了宫,去了华国夫人身边。

他考上进士那年同小妹见过一面,半点都没认出来。

过往的记忆涌现,他突然就明白了,终有一天,她们都能获得自由的意义。

这世道对女子万般苛刻,但有一日,滴水汇聚成汪洋,也能冲开偏见和禁锢了她们千年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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