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兵备凝视军寨,久久无语,身旁随从也是个个吃惊震颤,这些守军哪象乡兵,怕是许多总兵副将的麾下也没有如此精锐吧?
看着寨墙上那些精悍残酷,充满锐气的士卒,个个罩着铁面罩,仅露出一双森寒的眼眸,煞气浓重,众人宛若看到传说中的背嵬军战士。
邳州练总杨河、知州苏成性、同知张奎祥、指挥使孔传游等人早在寨外相迎。下了车马,神情凝重的张兵备无意与众人多寒暄,这只乡兵的精锐早超出他的预期,然他此行的目的是验看军功首级,俘获旗牌,这才是一切基础中的基础。
他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寨,天月寨北东南三个寨门,众人从东门进入,寨门为内斜边的“凹”字形,寨门在凹内。敌人若是攻打,便会遭受寨门与两边寨墙的三面打击,一种内瓮城的结构设计。
沿着寨门,寨墙蜿蜒起伏,上下两道,胸墙土石结构,叠着麻袋,上下可布置两层铳兵,相互不影响射击,又形成立体的火力网。下寨墙坡地处更铲得光滑,还泼上了水,酷寒的天气中冻得滑溜坚硬,宛若一道十数丈高的坚固城墙。
张兵备对这种军寨结构大加赞叹,进入寨内,看新安军士卒或巡逻或操练,举止有素,特别气质让人难忘。他们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精气神,骨子里发出的那种昂扬与锐气。
张兵备看得又喜又忧,身后跟随的道标营亲卫却是自惭形秽,他们虽是府城来的标兵,却不能与这只地方乡兵相提并论。
知州苏成性在张文光身旁不时指点介绍,同知张奎祥、指挥使孔传游则在旁陪着笑脸。虽得杨河善缘,在捷报上落了个“协力赞画”的功劳,但要落实,还需眼前这个四品大员恩许。
苏成性倒从容了许多,他明年底就要致仕,不说杨河几次斩杀流寇的功劳,他致仕时早有四品待遇。此次惊天大功,他身为上官,运筹帷幄,说不定三品都有希望,因此神态中就带着矜持。
相比三人的逢迎奉承,张兵备更关注一声不响的练总杨河。
这个年轻的官员并未象苏成性三人那样身着官袍,而是一身披挂,精钢的盔甲,深红的斗篷,俊秀凌厉,眼眸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一大帮顶盔披甲的将官,个个斗篷耀眼,甲胄银光,对自己这个兵备说恭敬也不恭敬,说不恭敬其实也恭敬,一种很无所谓的态度。
特别两个女将,一女雌豹似的,面容冷艳,身材凹凸,罩着黑色的斗篷,披挂暗甲,她目光只在杨河身上,对自己这个四品大员不以为意。另一女亦是别着斧头,大摇大摆,漫不经心。
“骄兵悍将,虎狼之师,想要笼络非是易事。”兵备心中暗想。
冈陵上多营房,西面靠湖处,则多仓房、马厩、粮舍、医馆、武库、草料场等建筑。此战斩获的首级人头、旗仗夷器,就堆放在一些仓房内。俘获的数百贼夷活口,也关押在一些营房内。
很快众人来到存放旗仗首级的库房前,一些新安军士卒在看守,寒风中卓然不动。
“勘验吧。”张兵备深吸口气,有些迫不及待。
苏成性亲自推门,门一推开,呛人的石灰味与浓厚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就见库房颇大,一边摆满层层叠叠的人头,尽用石灰硝好,龇牙咧嘴、款式不一、神态各异,堆积有若小山。一边摆放着许多木架,上面摆满了缴获的丑虏旗仗夷器,还有一些木盒子,里面盛放了一些人头,想必是斩获的丑虏甲喇章京、牛录章京级别的首级人头了。
看着眼前壮观的一切,淮扬兵备与身后的亲随书吏都不由发出了惊叹,又不由自主进入库房里面。
不用兵备张文光多说,几个亲随书吏已是主动检验起人头,看牙口,看脸面,看辫发,仔细研究琢磨。还取来清水,将一些人头扔进去,看首级飘浮,是脸容朝上,还是脸容朝下。
张文光也是迫不及待来到木架旁,这里摆放着八个木盒,里面各有人头,盒旁还各有木牌介绍,上面书写人头主人的名字。这些自然是拷问俘虏后所知。
张文光拿起一个木盒,里面一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首级。苏成性志得意满在旁介绍,这是虏蒙古正白旗甲喇章京明安达礼的首级。
张文光看木盒旁还摆放着死者生前所用盔甲、兵器等物,看这副精良的镶铁棉甲上尽是粗大孔洞,斑驳血痕,可以想象当时战事的激烈,此獠临死前的惨烈。
“甲喇章京啊。”张兵备心脏剧烈跳动,凝视此人头良久,又拿起一个木盒,里面却是虏满洲正白旗巴牙喇章京鄂硕的人头首级。
这颗首级有些奇特,只余半个脸半个头,残留下来的左眼仍然凝固着不可思议与震惊。木盒旁的盔甲亦是残破不堪,勉强拼在一起。
苏知州表示此獠被新安军的万人敌炸死,所以身体与盔甲都一起碎裂了。
这万人敌什么威力,张兵备咋舌。
又旁边一个木盒,里面人头神情呆滞、惊骇,旁边摆放的甲胄头盔亦为残破,只有盔管上那根雕翎獭尾保持完好,边上放的一杆飞虎狐尾旗依然鲜艳。
苏知州表示此乃奴酋亲军,噶布什贤营的勇士科尔昆,非是普通丑虏士卒,因此也拥有一个单独的木盒盛放人头。
又有五颗虏牛录章京索浑、阿桑翰、拜萨穆、穆禄、苏喇的人头,各人牛录旗仗五面,缴获的虏满洲正白旗巴牙喇火炎旗数十面。
看着这些人头旗仗,摆放在各木盒边的盔甲兵器,似乎上面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硝烟血腥气息,淮扬兵备的心火沸腾,种种心绪纠缠。他最后看向缴获的虏满洲镶黄旗甲喇章京陈泰的盔甲与大纛,心脏激烈的跳动,甲喇纛旗啊,自虏贼辽东崛起后,大明数十年来,可有缴获过一杆?想不到这样的泼天大功,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他耳边还传来那方勘验书吏的声音:“不可思议,委实不可思议,尽是真奴丑虏首级!”
张文光凝重的脸慢慢放开,看他样子,苏成性等人亦是相视而笑。
最后众人来到人头堆处,看那些亲随书吏勘验人头,一颗一颗的审定。
良久,一个书吏禀报:“禀兵宪,勘验贼虏首级一千四百余六颗。查明,此番未有虚报,未有杀良冒功,未有妇人人头假冒。功绩真实,当为大捷!”
张文光再无疑虑,他强抑情绪道:“看看俘获的虏贼吧。”
从关押俘虏的营房出来,张兵备哈哈笑道:“斩首一千四百余六级,俘获三百三十六人,如此煌煌大功,国朝数十年未有之。邳州地方戮力悍御,大挫胡虏之气焰,本道将立时造册,呈交总督与巡按衙门。”
知州苏成性喜道:“皆赖圣上之福,总督道院指示,我乡兵方能大破虏贼,得此军功。”
张兵备抚须笑道:“苏知州运筹帷幄,功不可没,指挥同知亦有赞画之功。”
他看向杨河,看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仿佛看到未来的巡抚、甚至总督之位向自己招手,他柔声道:“特别练总杨大人,竟敢以单薄之兵,旷野血战丑虏数千人。自萨尔浒之战后,未有如此悍勇者。”
听他语气有异,知州苏成性心中一动,听兵备这口气,这是要招揽练总杨河?他心头略有失落,随之又一片轻松。
随着杨河的崛起,他心情一直处在矛盾之中。杨河能做事,有干劲,他因此得到一大堆功劳。然这年轻人脾气性格是个大问题,惹事生非,无论跑到哪都会搞出一大堆事情。
特别他身为练总,仅有州城、府城许可的一千七百“佥练”乡兵,然现在看看杨河麾下,怕四五千人都有,且大部分都是精锐的披甲战兵,更能野战大捷,斩杀丑虏千余了。
面对这种局面,苏知州早心中打鼓,真不知未来此人会成什么样子,惹出什么事情。反正他快要致仕了,又在杨河身上捞足军功,兵备张文光愿接手这个包袱,苏成性求之不得。
听张文光的语气,杨河目光微垂,施礼道:“为国杀贼乃下官本份,兵宪过誉了。”
张兵备微笑点头,又看向钱三娘:“这便是钱娘子吧,听闻你亲领哨骑,斩首三十一级,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他笑着道,“闻听你与杨练总已入三书六礼,亲迎定为明年春。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亲迎之时,本道将备上厚礼,以为庆贺。”
钱三娘躬身道:“多谢兵宪赞誉,我与相公确是天作之合。”
听他夸赞,特别说自己与杨相公“天作之合”,钱三娘看兵备的眼神也柔和许多。
接下来气氛祥和,一片欢喜,张兵备代表总督与道院嘉慰将士,还去探望伤员,做足资态。
与知州苏成性一样,兵备张文光一样对某些方面省略过去,那便是缴获的鞑虏马匹盔甲,粮草辎重,武器银两等。
此战光斩获的首级就有一千多,贼虏随军都有大量马匹辎重,掳获的金银等,这些都没看到,显然被杨河此人独吞了。
然战后缴获归得胜将士所有,这是此时规矩,私吞战利品,也是普遍现象。邳州乡兵提着脑袋与虏贼搏战,指望什么,除了为国忠义之心,不就指望缴获发财吗?
而且杨河这人不是好脾气的人,为人肃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也不是没有后台,要笼络此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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