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区长,您先看看账本子吧,我目前并不急着交接。”陈丽娜说。
高区长今天是从后门进的农场,说实话,还没有见过前门上那些丑事儿,但是,就凭他所看到的知青们的样子,以及进来时问了几个知青一点话,所听到的答复,他已经很生气了。
就在去年之前,农场一直由孙转男打理,而他也才调来不久,因为农场里有个最擅长搞革命的孙大宝,他们几乎对于整个农场,是避之不及,只想搞好石油生产。
现在看来,他们真的是亏待了这些从大城市来,一门心思,满腔热血想要改变边疆的知青们啊。
不过,他是矿区的领导,而陈丽娜才是新任的场长,没有个越级管事的,那么,今天,他也就得把陈丽娜推出来,所以他翻了几页,直接就说:“这账本一塌糊涂,孙想男同志,你不是还上过一年的红专学校,还是优秀毕业生,看看你写的这是啥,驴就是驴,什么叫个马户,手套都是一双一双,你咋还来个一口一口,只字下面的八呢,给你吃掉了吗?一本烂账,这在我这儿我都看不过去,我就问你,你怎么交给新任的场长,啊。”
“领导,咱们工农兵学校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咱们一颗红心,老师说啥就是啥。”孙想男还想犟嘴。
“那这一笔,究竟是36尺土布,还是360尺土布,你这圈圈划了一堆,究竟是个什么?”高区长指着账本子,实在是看不下去。
再是英雄家属,也不能这样搞账嘛。
陈丽娜直接就说:“张怀武,王德武,那可是重大的贪污犯,他们所贪的,也不过是360尺土布,领袖说了,一旦发现贪污公产,必须严肃处理,任何人说情都不管用。”
张怀武和王德武,那可是天天通报批评的贪污犯,孙想男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陈丽娜没接账本,才跟高区长从仓库里出来,迎门照面一筐子的煤灰。
她还小,身姿灵巧躲得好,给躲过了。
高区长直接,从头到脚,就成了个灰人。
“骚货,你就是个反动派,走资派,你抢了俺闺女的娃儿,你还要抢她的场长,你咋不把俺的命拿走,俺告诉你,俺今天就要在这儿死给你看,你们大家可瞧着吧,新任场长陈丽娜逼死英雄母亲,她就是个不要脸的骚货,她就是个反动派,是苏修。”辟头盖脸,老太太已是一通的骂声。
里一层外一层,全农场的人几乎都集中在仓库门前了。
而黄花菜这种底层泼妇式的骂街,不管不顾先扣屎尿盆子,可以说是,跟后世的自己不小心跌倒就讹路人,谁扶谁倒霉是如出一辙。
当然,她也想得很好,你陈丽娜不是想当场长嘛,我先栽你几顶大帽子,不论是不是,先把你的气势给灭了。
可惜了,对上能写规划书,对下能耍泼,陈丽娜还从来没有服过输,也没叫谁讹住过。
她小跑了几步,身后所有人都跑了起来,黄花菜跟着追在后头,指指点点,戳戳捣捣的骂着。
结果,到了孙家寨的地窝子门口,她突然就停了。
屈膝捡起一只只叫鸟儿啄过的,馊了坏了,或者说还好着呢,就给扔掉的白面馒头来,陈丽娜转身,直接就跟砸雨点似的,往黄花菜身上砸去。
“老太太,我知道你是孙家寨一霸,也是这农场里最叫工农兵痛恨的黑七类之首,地头蛇,别人因为孙工的死而敬你一尺,我不会,因为我知道,英雄的美名需要的是呵护,是保护。我不允许你这种封建余孽式的,旧社会衙内式的,冥顽不灵的地头蛇再玷污她的名声。我也不说别的,我只问你,知青和社员们一天三个窝窝头,里面还要搀上红薯叶子豆皮子,为啥就你们孙家寨的人能这样扔大白馒头,五八五九,你没挨过饿吗,你忘了吃观音土屙不下来,胀死的你那四闺女孙招男了吗?你天天坐在磨盘上,跟人讲五八五九年屙不下屎来,拿棍子捣烂屁股的经历时,这些大白馒头就是那些饿死的先辈们的英灵,看着你了。
我今天就要代表工农兵,代表孙工的英灵,来惩罚你这个老泼妇。”
她边骂边砸,没了馒头就用土坷拉,整个儿一个泼妇。
砸完了,大家以为她这就闹完了,谁知她忽的一把,又从围观的群众中拉出一个小姑娘来,指着这小姑娘薄薄的解放鞋,忽而屈膝一跪,就把这小姑娘的解放鞋给脱了。
小姑娘是河南来的知青,还以为新领导要跟抢自己的鞋,急忙就捂住了脚:“领导,俺就这一双鞋!”
而黄花菜呢,从自家门口扛了只锄头就来了:“俺是英雄的母亲,俺连死都不怕,俺还怕你个骚货浪货……俺今天非收拾了你不可。”
不要命啦,黄花菜今天拼着命不要,也绝心要给陈丽娜放点儿血。
谁知她扛着锄头疯疯颠颠的,对方竟是演起了苦情戏。
单膝跪在小知青面前,低头盯着黄花菜跟两只大狍子似的棉鞋,她居然声音里还带着哽噎:“看看这孩子的脚吧同志们,孙家寨的地头蛇们脚上穿着至少一斤大棉花的大棉鞋,而我们上山下乡,带着抱负想要叫青山换新颜的小革命战士们的脚上,却因为没鞋穿,冻起了这样大的冻疮。”
立刻就有几个泣不成声的小知青张开双手,挡在了陈丽娜的面前:“我们绝不能容许你欺负我们敬爱的场长。”
敬爱的场长,好肉麻,但陈丽娜好爱听,她天生最爱的就是肉麻。
高区长目瞪口呆,秘书小张说:“区长,咱们要不调解一下吧,陈场长这样子影响不好,毕竟她也是领导啊。”
“阻止啥?当初杨子荣斗座山雕,还伪装过土匪了,大戏都唱过,只差跳大神了。要斗地头蛇,可不得有匪气能屈能伸,我一直担心陈丽娜拿不下这个场长,对付不了这些地头蛇,现在看来,好得很,这个场长,非她莫数。”高区长满头的煤灰,痒到抓狂。
“打倒孙家寨,惩罚地头蛇。”人群中也不知是谁,直接就举起了拳头。
一呼百应,立刻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打倒孙家寨,惩罚地头蛇,保卫孙工的英灵不受玷污。”
好吧,转眼之间,文斗要武斗了。
老太太一手好功夫,天天斗人的,谁知道今天给人斗了,还同想好怎么接招儿呢,谁知陈丽娜这儿还没完了,突然就又站起来了,高声说:“大家不知道,这老太太非但是地头蛇,还苛扣聂工几个孩子们的抚养费,矿区补给孩子们的钱,没有换成奶粉补孩子们的身体,没有换成棉花来给他们作棉鞋,甚至没有遵照孙工的遗愿,用来给孩子们读书,倒叫这老太太存成了定期,放着给自己生钱,她和旧社会的地主婆有什么两样,她就是个吸血虫。
我现在要代表孙工,代表三个孩子,要孩子们的抚恤款,你给我拿出来。”
好嘛,一招接着一招,吓的老太太连气都没喘过来,传说中一通架吵死一个老太太的陈丽娜,直接给了黄花菜最重的一击,吓的她一个扬挺,就扑通一声坐到在了地上,简直是活脱脱的,样板戏里最后给群众们堵到穷途末路的黄世仁。
……
“哥哥,你看这天都要中午了,她会回来作饭吗?”二蛋趴在基地的大铁门上,眼巴巴的等着。
聂卫民不耐烦的说:“哎呀,她第一天去,走马上任嘛,肯定会比较忙,咱们等着就是了,要实在不行,哥中午给你们拌点懒疙瘩汤吃。”
烈日炎炎,基地门前水泥雕塑的,穿着羊皮袄,扛着大铁锹的三尊工人像,是纪念一号基地打出第一桶油来时雕塑的。
三个石油工人,一样挥舞舞着双臂,结实的拳头,咬在一起的牙齿,因为兴奋而狰狞的脸,栩栩如生。
最左边的雷峰帽上往下一滴滴的滴着水,滴在地上啪啪作响,那是给烈日晒化的。
妈妈走的时候,给老大和老二一人一颗糖,给三蛋儿给了三颗,最小的一个嘛,当然要受点偏疼。
三蛋儿手扶着大铁栏,记得妈妈说,等到三个石油工人都没影子了以后,妈妈就回来了。
小家伙手里还给妈妈藏着一颗糖呢,紧紧盯着那三尊石油工人像,眼看影子一点点的没了,心里那个急啊,一颗糖在手里,汗都要把糖给融化了。
终于,远远的戈壁滩上闪过一道光,那是小汽车前玻璃的反光,仨孩子振臂高呼,乐的同时跑了起来,其样子,恰和对面的三尊石油工人一模一样。
一进基地的大门,二蛋一身的土,跟只小脏猪似的就要上车,妈妈眼睛一瞪,孩子就害怕了。
“脏孩子可没车坐,跟在后面跑吧,抖完了土再说。”陈丽娜说着,只让三蛋儿上了车。
聂卫民监管不力,属于罪加一等。
她车开了,俩孩子就追在车后面跑,边跑,二蛋还在拍自己身上的土。
“哥,帮我拍拍嘛,拍拍嘛。”二蛋不停说。
聂卫民生平最怕的就是土,屏着呼吸帮他拍着,说:“妈说你是条金鱼,三秒钟的记忆,我也觉得你记性差,她早上才叫你不要玩土不要玩土,你非要玩。”
小汽车在前面缓缓跑着,忽而就停下了,车窗子缓缓降下,三蛋儿在里面喊:“哥哥,快上车,妈妈愿意要你们啦。”
好家伙,二蛋小屁股蛋子肥肉一颠一颠的,百米冲刺,就往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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