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风吹麦浪
洪进步想来想去,一个电话又拨出去了。
“喂,季怀山吗?是我,老洪。”
“洪部长你好。”季怀山说。
洪进步这时候也不再绕弯子了,直接就说:“我知道你家有四个孩子,家庭条件特别紧张,而现在呢,我告诉你一个地址,冷奇、聂博钊大概马上就到那个地方了,你听我说,只要抓住他们,并且杀了他们所携带的,一个叫苏向东的男人,那间房子里所有的钱都是你的。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把你调到北京,现在就去办。你不要怕杀了苏向东要负什么法律责任,那是个罪大恶极的败类,现在公安都在全国通辑,不论生死悬赏的罪犯,你杀他,是为民除害。”
季怀山在电话里犹豫了许久:“聂博钊?”
“对,你肯定认识他,冷奇你也认识,咱们曾经是一个系统对吗,但这个不重要,你会得到一笔钱,只要杀了苏向东那个罪大恶极的罪犯,那笔钱就是干干净净的,属于你的意外之财。”
“好的,我知道了。”季怀山提起笔,刷刷写了个地址,说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直接就把电话给挂了。
洪进步瘫坐在沙发上,于一败如注的人生中还在继续的想着。
好吧,呼和浩特的钱就给季怀山吧,他不怕啊,只要苏向东能死,证据能销毁,他还有矿区的大汽车厂。
只要有汽车厂,只要他的罪行不败露,他依旧可以升官发财,依旧可以,在共和国的这片土地上,逍遥下去。
朝阳,金黄色的麦浪。
省道不敢走的时候,就把车开到乡间小道上,但凡有城镇,因为全拉起了警戒线,聂工他们也不敢入,就非得看着地图绕行。
就这样,他们已经走了两天了。
苏向东已经把地址告诉聂工和冷奇了。
苏向东摊手笑着:“我有和他们来往的信件,录音,所有的罪证,全部详细的记录着。”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聂工说。
苏向东说:“有金条,拿斤来称的,一百公斤。”
聂工开着车,冷笑了一声:“一百公斤的黄金,全是你送给洪进步的?”
“用石油换的,目前来说,不属于我,或者是任何人,我们说好了,到时候几个人均分,他们的可能会藏起来,给子孙后辈用,而我的,我打算做为变革的基金来使用。”
陈丽娜说:“我也曾有一百公斤的黄金,那些东西,让矿区提前二十年,发展起来了。”
“那么大的一笔财富,我早就知道,它不该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但是,人的心一旦贪婪起来,是止不住的。”苏向东说。
只是,他没想到报应居然来的这么快,洪进步和金省,以及上面那位会这么早的就动手,以期要除掉他。
车继续往前走着,后面几个孩子睡在车厢里,猛然惊醒来,一看天亮了,卫民就把卫星和卫疆俩给放开了。
大清早的,几个孩子昨晚在车厢里睡了一夜,盖的全是大人的衣服,冷啊。而且吧,一清早起来,肯定得放尿。
可是这时候呢,大人们在前面开车,又不好停车。
卫民和卫疆还好,已经是大孩子了,总还能憋得住。
冷锋揉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扶着车厢就开始放尿了。
边放,他还边喊呢:“卫星,卫星快来看啊,我尿的高不高。”
聂卫星捂着眼睛说:“你羞不羞啊我问你。”
冷锋这串尿长,但就在他迎风飞扬着刷尿的时候,突然从麦田里吹过来一阵横飞,刷的一下,尿给风吹着,全落在车里了。
聂卫民眼疾手快,一把把卫星拉了回来,自己身上已经撒上冷锋的尿了。
他本来就特讨厌冷锋这孩子,伸手从车栏上拽下来,往他光屁股蛋子上啪啪就放了两巴掌。
“爸,爸,聂卫民打我。”冷锋扑后窗子上,吼着告状呢,结果透过玻璃一看,就发现他把也正在拍着椅背吼呢。
“我不同意把他放下,聂博钊,你要把苏向东放这儿,他跑了,咱怎么办?”
“可问题是他快死了,而且,他给你儿子赠了那么多的财产,这足以证明,他是个好人。”安娜吼说。
冷奇两手乍着,吼说:“国家给了我工资,给我有养老金,我只要省吃检用,我就一个儿子,我的钱是够用的,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他的钱我们不能要,但他这个人,我们必须带回去,交给组织。”
陈丽娜和聂工也犹豫了。
因为苏向东把藏着证据的地址说给了他们听,但还有一个要求,就是他现在,立刻就要下车,他不要跟聂工他们一起,去呼和浩特。
不止他非常激动,安娜也很激动:“我曾经是个护士,你们得听我的,他现在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了,内出血,非常严重,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陈丽娜看着聂工:“你说呢?”
苏向东一直在发烧,脸色蜡黄的厉害。
安娜劝不动冷奇,拽过他的手说:“你自己来试,试他腹部鼓胀的有多厉害,这证明他的身体一直在出血,这种出血没有停止,也没有被吸收,他现在已经快死啦。”
聂工昨夜开了一夜的车,突然,他缓缓的把车停在路边,回头就问说:“苏东,你该知道的,没有你的证词,高峰很有可能被视为是石油系统的那只大老虎。”
“证据可以说明一切。”苏东说:“我的证据,足够清除从共业部到几个石油基地,所有曾经伙同盗过油的人。”
“可你说,证据在呼和浩特,而现在离呼和浩特,至少还有一百公里。”聂工又说。
苏向东示意安娜扶着自己,艰难的坐了起来:“所以,你们要为了义气,就放我在这儿,否则,我死不瞑目,因为我拿你们,当我最亲的亲人,而你们到现在,还在怀疑我。”
聂工看了看陈丽娜,也说:“卫星也不会接受你的馈赠,但是,小陈可以帮你管理汽车厂,这个她能做得到。”
所以,聂工和冷奇在一开始,接到苏向东的那份转赠书的时候,其实就商量好了,苏向东的钱财,他们一分都不会取,但他们要的,是苏向东的认罪伏罚,和坦白存款。
在共和国,真正大批量的金钱会是什么呢。
当时,陈丽娜对着安娜、冷奇和聂工,讲了这么一番话。
她说,从九零年代开始,再到千禧年,人们或者会因为经济的加速发展,以及生活条件的改善,物质上会越来越富裕,可这也导致了,很大一批人,都变的不幸福了。
买了一套房,房涨价了,本来该开心的,可是,太多的人都在痛苦,纠结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不买两套,以期可以赚更多的钱。
从九十年代股市盛行开始,很多人在股市上赚了钱。
但赚了钱的人,大部分并不快乐,他们总是在纠结,自己没在最低的位置买入,又不是在最高的位置抛仓,以至于,当赚了好多好多钱。
这种焦虑,蛮横的霸占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于是他们越来越有钱,但是,也越来越不幸福了。
“机关单位的联谊会,我们是有的,于是我们能互相交流。矿区的电影院,只要有电影引进或者上映,我们都会放映,票几乎全是区政府发的,而环境呢,我们有那么漂亮的人工湖可以游泳,散步,我们有那么大片的湿地可以猎兔子,遛狗,带着孩子们玩乐。我们只要省着点用,不用乱花销,一年的工资总能攒下一点,计划一次外出出游。”
陈丽娜在属于卫星的那份转赠书上轻轻签了个放弃,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从小有很多很多的钱,相比于钱,我更希望,她能幸福,快乐,在父母共同的爱护下,安全的长大。”
矿区的经济、产业、生活水平,所有关乎居民的一切,是整体提高的。
在这种情况下,又何必挣一个,谁比谁更有钱呢。
突然,车停了,聂工和冷奇一起下了车,还是由冷奇把苏向东给背下了车。
“你就打算呆在这儿?”冷奇看着一望无垠的,金黄色的麦浪,说。
苏向东睁开眼睛扫了一圈儿,说:“好地方。”
卫星和冷锋俩正在拌嘴儿呢,看干爹下车了,冷锋也跳下了车:“干爹,你还好吗,要不,我背着你,咱到麦田里走走吧,我实在不想坐车了,我想到麦田里去野,去浪。”
“我和冷锋陪着他吧,你们赶紧去呼和浩特。”安娜说。
聂工不比冷奇,总还是对苏向东抱着很深的怀疑,他也觉得苏向东不行了,握了握安娜的手,嘱咐说:“照顾好他,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丢了,我们全得受处分。”
卫星一看,也翻下车了:“安妈妈,我也不想坐车啦,我想跟小锋锋一起去麦田里。”
时间紧迫,经过短暂的商议,安娜和孩子们全留下来,陪着苏向东,几个大人则开着车,继续往呼和浩特开。
聂工把自己的老五四交给了聂卫民,说:“这是我的枪,子弹编号都是属于我的,万一苏向东要逃,你先得想办法制服他,万一制服不了,就开枪,这个,爸能替你兜着。”
聂卫民接过枪掂了掂,说:“好的,爸。”
俩兄弟全是手插兜的样子,一样的,皱巴巴的白衬衣,一样的青色裤子,一模一样高,蛋蛋要上貌略甜些,更可人一点,而聂卫民呢,一头板寸,相貌比蛋蛋更阴郁一点。
聂工上了车,换冷奇来开车,到后面,跟陈小姐坐一起了。
俩人手紧紧的握着,回头望着窗外,金黄色的麦田里渐渐变小的孩子。
“曾经怀上卫国的时候,我和孙工大吵一架,我觉得一个孩子就够了。”聂工笑着说。顿了顿,他又说:“后来又有了卫疆,我当时就更生气了,我觉得孩子会严重拖累我的科研工作。”
可是现在,说不出的庆幸啊。
要没有这三个儿子,即使科研工作上有再大的成果,即便共和国的史书上都给他浓墨重彩的书上一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终究,不会像今天这样,不论在何处,只要看到三个肩比齐高的儿子,就会有,无比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对不对?
离呼和浩特顶多还有二十多公里路了。
麦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正在建设中的新城区。
旷野上,公路的尽头,那是由公安和武警,还有边防部队所组成的,检查岗。
虽然城外设着检查岗,但并没有被拦下来的车。
大喇叭正在喊:“来自乌玛依矿区的聂博钊、冷奇,请你们立即下车,接受检查,请你们立即下车,接受检查。”
……
苏向东已经走不动了,由聂卫民和卫疆两个由两边架着,在金黄色的麦田里缓缓的走着呢。
“当初在延安,我也曾种过麦子的。”他手轻轻掬着给风拂动的麦浪,低声说。
顿了顿,他又说:“那时候的我们,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当然,也心怀着理想,相信改变自己,就是改变了共和国的命运。”
苏向东曾亲手种出一片麦田,到了丰收的时候,每天守在麦田边上,防着鸟儿偷吃,防着突如其来的雨,打坏了我的麦子。等丰收的那一天,我和夏影俩人烙了一只散发着小麦清香的麦面饼,那时候,我依然是坚信,改变了我们,就是改变了共和国命运的。
后来的批,斗和亲人的死,让他开始怀疑整个世界,并且,选择做了一名油耗子,跟贪官们同流合污,疯狂敛财。
安娜说:“我也曾怀疑过自己的人生,但最终,我选择了顺应命运,并且,保持自己的初心,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先辈们用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才换来共和国,当我们抱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都埋葬在黄土地中,以致于我们没能更好的享受人生时,我们就该想想,那些年纪青青就牺牲在战场上战士们,他们奉献的,不止是青春,而是生命。”
苏向东笑了起来:“所以,在夏影来过的那天,我突然就想通了。一辈人的鲜血,和一辈人的青春,还得再有一辈人的汗水,才能换来子孙后代的和平,繁荣和倡盛,我们是该付出汗水的那一辈,历史会记得我们,孩子们会记得我们,我们应该要骄傲的。”
冷锋和卫星就走在苏向东的身后。
他们是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并不了解父辈们曾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的共和国。
但毕竟冷锋经常在听爷爷和爸爸的故事,而卫星,从几个月开始跟着妈妈一天四处跑,也深知妈妈为了矿区的建设,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和辛劳。
“干爹,我们不会辜负你的。”冷锋扬着只飞镖说:“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真的。”
卫星扑进安娜的怀里,直接就开始哭了。
安娜吻着卫星的小面庞,看苏向东直接是给聂卫民和卫疆两个架着往前拖,遂脱了自己的外衣,踏平了一片麦田,说:“卫民,扶你苏叔叔躺在这儿吧,他显然已经走不动了。”
苏向东躺在麦田之中,闭上眼睛,风沙沙的吹着。
弥留之际,他想的最多的,是自己在延安时,曾种过的那片麦田。
那片麦田让他由衷的知道,什么叫作农民对于粮食,如子如血般的热爱。
他脑海中是春天蓬勃的麦苗,是夏天金黄色的麦浪,是他在饥饿的,胃里不停的泛着酸时,用新麦揉成的,那只散发着清甜麦香的饼。
他不再回忆夏影了,他甚至忘记了夏影的相貌。
反而,安娜的面貌在他的脑海中,非常非常清晰的浮现着。
苏向东心说,若真有来世,让我遇到一个像安娜一样的女人吧,她沉默,她善良,她悲悯,她是我心中的麦田,是我心中的碧波,也是我心中,金黄的硕果,她是像大地一样温柔可亲的母亲。
再睁开眼睛,身边坐了四个孩子和一个女人。
他于是握了握安娜的手,安娜旋即紧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我和孩子们,都会陪着你的,不要怕,好吗?”
她仿佛不会难过,可她整个人,就是行走着的悲伤。她仿佛一击即溃,可她是苏向东此刻,唯一的依靠。
人之将死,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全是因为,有这个女人一直温暖的,将他托在自己的大腿之上。
对了,还有孩子,他最欣赏的聂卫民和聂卫疆,能只凭一只发卡,就能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找到他。
他最疼爱的冷锋,看似乍乍呼呼,可是有颗特别特别柔软的心,虽然从小到大,总给爸爸搧着大巴掌,吼着骂着,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最想的事情,就是能把拳脚了得,打不败的爸爸给摁倒在地上。
至于摁倒在地上之后怎么样呢?
这孩子从来都没有想过。
哦,还有小卫星,她轻轻摇着他的手,问说:“干爹,你饿吗,你渴吗,你想不想喝水,我去帮你找啊。”
“给我唱首歌吧卫星。”苏向东说。顿了顿,他又说:“安娜,你们必须接受我赠给孩子们的财产,因为,不论汽车厂还是我的房产,你们不肯接受,它终究,还是会沦入坏人手中的。”
聂卫星于是轻轻的,唱起了苏向东最爱的那首歌。
孩子童稚的声音,唱的特别缓慢,聂卫民抬起头,就见金黄色的田野上,一群百灵鸟真的飞了起来,在天际翱翔着。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啊,给风吹着沙沙做响。
聂卫民握着卫星的手,就听一阵幽扬的口琴声。
聂卫疆吹着口琴,轻轻的吹了起来。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苏向东于是闭上了眼睛,三十七年的人生啊,从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共和国第一批企业家的大少爷,再到戴着大红花,载歌载舞出上海,然后,走到今天,他整整三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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