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被冲来的群鸦的羽翼遮蔽,天地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
荒漠上的黑金字塔正微微地震动,塔身中那只流转着无尽怪诞景象的全知之眼,再次眨动了一下,顿时间,塔顶的那块畸怪得无可名状的类立方体金石底座转动了起来,把从塔面掠飞而过的群鸦身影都要扭曲。
那明明是烈日当空的天际,却越显幽深。
类立方体金石下的塔面拉延得更长,群鸦与之剩下的一点距离成了天壑,那似是阴间的黑暗山丘,荆棘遍地,一排硕大的鳄鱼头如同路障般拦在山丘边,巨口里的血齿比任何世上的利器都要锋厉。
【攫取一切可见之物】
这便是它们的名字。
这些鳄鱼头发出的嘶吼就足以使闯入者陷于战栗,只有吞噬过无数生灵才会有那样冒着腥气的声音。
但那十来位乌鸦医生没有停下,背上的黑色长翼仍在展开,仿佛是要冲入那血鳄巨口。地面人员心紧之际,却见到飞在最上面的周浩睿一挥右手,在他右手腕上诡谲的乌鸦印记冲出一片黑影。
在过去一段日子,黑夜的幽静也是那样被打破的,黑夜的恐惧则被驱散。
尖锐的啸叫响彻苍穹,那片黑影由成千上万的乌鸦聚拢而成,与他背上的那双巨翼一般如似实质又似幻影,刚一从印记冲出就扑向那些鳄鱼头,凌厉的尖嘴猛烈地撕咬而去。
不只是周浩睿,其他的乌鸦医生也展着长翼凝停在鳄鱼头前,也发动起右手印记的力量施出深渊的幽影。
刹那间,天空被群鸦占领。
这些腐烂的血肉,乃是群鸦的盛宴。
鳄鱼头发出的嘶吼变得震怒,其中一些鳄鱼头转瞬就被乌鸦淹没。当群鸦的黑影飞走,那里已是只剩一堆粉碎。金石底座的转动缓慢下来了,不时有过戛然的卡顿,似乎快要散架开去。
“好强……”地面人员的压力随之一松,这不由让他们咋舌,自己之前都未真正认识到乌鸦医生的实力。
对周浩睿来历知道得更多的蛋叔、冯佩倩等人更有别样的惊讶,要知道三个月前的周浩睿还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那是有迹可以确定的,只不过是一个特训班的时间,竟然就变作如此强人。
而在那边,林晟博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但脑海中还残留着一些光影,他好像看到翱翔在天空上的是自己。
鳄鱼头已经无法再阻挡乌鸦医生们,那些击来的触手支条也不能拦阻,要么是被乌鸦黑影吞噬殆尽,要么是被乌鸦医生用小刀、烙铁等器具破成碎片,塔顶空间的扭曲渐变得稳定。
然而,与此同时,站在那个血肉神座前的两位老人,一直都不惊不躁,就只是看着,似在等待。
当群鸦终于要突破封锁,乔治-爱德文才忽然说道:“你们愿意当西西弗斯,那就让巨石落下吧。”
话音刚落,异变骤起,类立方体金石转出的扭曲漩涡猛然扩大,阴间山丘的景象比刚才更要清晰,有一股洪流夹带着无数的人影翻滚而来,那些人僵硬、痛苦、无从挣扎。
地面上尚在苦撑的人员受到一股新的精神冲击,就像蛋叔、墨青等主力干将的面部青筋都在跳动。
陡然,一块似有无穷之大的“石头”从那个扭曲漩涡滚落而出,比黑金字塔的底面还要广阔,那是石头吗,还是由一具具石化的身躯扭结而成的骨头?四肢是骨头,躯干是骨头,头颅是骨头,所有都化作了骨头,凝合一团。
但那些还不是尸体,那些石化身躯还有可以动的部位,是眼睛,混浊、荒凉、死枯的眼睛,一双双不同的人眼。
落下的巨石犹如是烈日落下,带着严酷的灼热,从顶压下。
成片成片的乌鸦黑影顿时被巨石辗得爆开,黑色的羽毛纷飞于天际,残余的能量如同黑雨般落下。
“扛住!”周浩睿急速地飞上去,并没有闪躲,其他乌鸦医生也都没有,亦不是使用手中器具去迎击巨石,他们用双手扛住了落下巨石的底部,合力地阻停着了,“不能让它落下……”“推回去……”
地面的众人看得心神震晃,那块巨石也像正压在他们的心头,心脏不断地收紧,但承受着的不只是重压。
“那块巨石……”邓惜玫感受得更清楚,“巨石其实就是石化病患者的生命……”
她的这个灵知犹如狂风拨开了迷雾,小旭、王若香他们也都明白过来了。
那块骨头巨石就是无数患者与石化病的连系结晶,也许是患者们的卡,也许是别的什么,但它不存在着什么好意,一旦巨石滚落地面,受到的巨震与破裂也将是由患者承受,那会导致那些患者猝死的。
以那巨石体积之大,可能是上百万、上千万名的全球患者,是他们形成了洪流,形成了这块骨头石。
如果说这是一个陷阱,此时此刻,伊姆霍特普及其追随者却不得不承担着这个陷阱。
否则,无数患者就会失去性命,而他们一直都是要救人。
“啊……”周浩睿双手推着巨石底部,身边其他的同伴也是这样,那个女人咬牙骂道:“卑鄙啊……”
石化病患者的痛苦正通过这块骨头石传递到他们身上,他们的长翼在变得僵硬,全身有骨头发出的咔哒脆响。
他们使着全力,但巨石还是把他们压得一点点下降,离塔顶越来越远,太重了,太重了……
在这块巨石的面前,他们显得如此渺小,随时就会扛不住,连自己也要被压个粉身碎骨。
黑金字塔周围的滔天洪水又缩短了与联合小队人员之间的距离,多处地面难以承受那样的重量而塌陷,地面人员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还能站着了,他们想帮忙,却缺乏着那般力量,就连维持地上的乌鸦之印都十分艰难。
“孩子们,你们这是图什么?现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好留恋守护的呢?为什么要阻止天国的到来?”
塔顶上先前沉默的赫里-福特纳叹息地说了话,乔治-爱德文闻言又缓缓地说道:“赫里,他们不明白的,他们还年轻,而且愚蠢。而我们有我们的使命。”福特纳点头道:“也是。”
话毕,这两个羊角狮头鳄目的老人往前走了一步,顿时前面有两个老人,但后面原地也有两个老人。
那前面的两个老人再往前走去,再次多了两个老人。乔治-爱德文和赫里-福特纳由一变二,由二变四……他们每移动一步,就多一个人出来,爱德文从左边,福特纳从右边,从金字塔顶端往下走去。
呼隆的炎风吹动着那些老人的古老黑袍,连衣袍上泛起的每一道皱折都全然一样。
有几个老人分身走上了那块乌鸦医生们还在推扛着的巨石,践踏在上面。
“是卡。”地面上,小旭喃喃道,稚气的脸庞微微凝目,“他们掌握了控制卡的能力。”
而且,不只是一个卡,凡人只有一个卡,但是法老和神明,却有无数个!
那些哪个是卡,哪个是本体,众人分不出来,又或者早已不分本体和卡了。
踏到巨石上的异化老人正越来越多,乌鸦医生们更难支撑,地面人员这边则只还有小旭、邓惜玫等少数几人还不至于如同陷入流沙,却又势单力薄。
邓惜玫望着乔治-爱德文那双苍老而嗜血的鳄目,望到的不只是这里沙漠的倒影,还有其它的景象。
那两个老人不只是身在这里,还在其它地方……
而其中的一个地方,就是东州医学部基地。
她看见了精神心理大楼前的那一座顾俊雕像,在黑夜下摇摇欲坠。
……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在医学部基地从突然响起打破了黑夜的寂静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下来过。
先是异常空间漩涡出现,击毁了这里的旧印石结界,接着奔涌出的洪流迅速包围了保卫在顾俊雕像周围的守卫队,这些不只是洪流,是那天侵袭了天机陵园的洪流鳄鱼。
这里的守卫队成员是除埃及、苏丹前线之外的精英,从青安市等地区也有抽调人员过来,比天机陵园的巡守队强得多。但他们能击退洪流鳄鱼的第一波冲击,却还有第二波,第三波……
敌人像是无穷无尽,而他们的体力与精神力则在急速流失。
有防线被冲破了,洪流鳄鱼吞噬了第一位守卫人员,然后是第二位。
而且,不只是洪流鳄鱼,很快又出现了两个羊角狮头鳄目的老人,无数相同的身影在黑夜下从四面八方走来。
这里的防线正在走向全面崩溃,并且没有什么能挽救回来的后备力量。
“蔡医生,我们撑不了多久了……”守护队队长张鸿峰对蔡子轩急道,身旁的一众同僚都是摇摇欲倒。
蔡子轩同样的已然只剩最后一口气,没法再使用咒术了,也没什么可行的办法,看着周围破败狼藉的景象,只能也是凭着这最后的一口气,仍然守着身后的顾俊雕像。
“孩子们,没用的,你们并不具备达成你们意愿的力量。”
从前方走来的一个乔治-爱德文说道,双手骤然爆出了成堆的触手肢条,犹如一股洪浪扑打过去,雕像周围的守护队众人开枪击出的枪火也不能阻停这些肢条,蔡子轩、张鸿峰、江半夏等人都受到疾快的重击,爆散般倒落在地。
枪声第一次停了下来,因为无人再能开枪,他们只是匍伏着的苟延残喘的败兵。
完全一样的两个异化老人,从不同的方向走往中间的那座雕像,脚步踏在地上,溅起被鲜血染红的积水。
蔡子轩倒在雕像前面,上半身靠着雕像,下半身瘫在地面,望着它们走来。
他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冰冷的气息一点点地侵蚀着全身,自己的心率在下降,也许很快就需要做心肺复苏……
但这里很多人此刻也都需要,那本来应该是他的工作。
“子轩……”倒在不远处的江半夏茫然问道,意识已有些模糊,“我们……完了吗……”
可能,说好的打完这场守护战回去煮的靓汤,可能永远都煮不成了。
蔡子轩眼前也开始模糊,心中隐约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天,他和壕俊、班长、半夏、宇恒、马师兄他们一帮人刚刚进入东州天机局,这个基地到处是禁区,他们怀着激动、好奇的心情,却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孩子,做一个无能的平庸者,是会很痛苦的。”这时候,乔治-爱德文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
蔡子轩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着莫名的感慨、豁达与信心,“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乔治-爱德文听到这句话,异化的畸脸上顿时也微露笑意,“【麦克白气数将绝,天诛将至,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麦克白》,孩子,我也喜欢《麦克白》,但不是这一句,而是另一句。”
这个老人一边抬起了扭动着无数血肉触手的双手,一边念道: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前去死亡之地的道路。熄灭吧,熄灭吧,短暂的烛火!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演员,登场了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人生如同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躁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苍老的声音刚落,那些触手就狂抽而去,把前方这座坚挺矗立的英雄雕像,猛地推翻。
“不要再有更多那样的昨天,以及那样的明天了,这样毫无意义的不断轮回的凡人命运,从今天改变。”
轰隆一声,英雄的雕像倒塌在地上,四分五裂,就像永不复返的往日。
眼见着这一幕,周围尚有气息的众人纷纷睁目欲裂,蔡子轩的眼睛亦有了一点泪红,鼓起残存力气艰难地抬起右手颤抖着捶了捶心脏,“顾俊在这里,在很多人的这里,你没办法破坏……”
“你们的意志很顽强,可惜没有用于正确的道路。”
骤然,浓烈的黑夜仿似从上空压下把大地压平。
乔治-爱德文、赫里-福特纳的身影转眼之间变得更多了,在他们的鳄目当中,有着荒漠与黑金字塔。
黑金字塔从地面直入云宵,但两人的卡从塔顶排到了荒破的地面,漆黑的塔墙无一处没有他们的身影,巨洪前面也是如此,他们已把联合小队的所有人全部包围。
“小公羊之神是吾父,森之黑山羊是吾祖母。”
乔治-爱德文说道,“吾身,拥有无限的生命力。”
……
混浊的泥水模糊了水下墓室敢死小分队的视线,众人都已经打出过了乌鸦印记,但除了陈家华、楼筱宁,其他人收效甚微,到突破了第二墓室墙壁的壁画与铭文的异力困锁时,已去了几乎全部力气。
然而无人有时间喘息,地面战场的情况有多么紧张,他们不从失灵的通讯设备知道,也能从增长的水压得知。
第二墓室和第三墓室之间的门口本就逼仄,又被崩石缩小后,首先进去的楼筱宁几乎卡住在门口。
她看到第一墓室的墙壁也有着那些诡奇古老的壁画与铭文,似乎是在讲述着一个远古的叛乱故事,以及关于石化病的起源,那足以把任何考古学家拉进面对历史长河的狂热中。
楼筱宁看了几眼,如果不是有心智支柱起效,可能也要精神错乱,此刻都有浑身开始石化的异感。
“你们不要进来!”她呼喊道,让陈家华、斯米尔诺夫等人留在后面的第二墓室,“没有守卫,这是个陷阱……是个精神意志噬食池……多进来人没用,我去看看那个石棺……我暂时还能撑着……”
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上多久,全身肌肉已遍布骨化般的僵硬,在水下艰巨地一步步走向墓室正中的石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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