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交情
张君喝了点酒,叫风吹的有些畅意,混身通泰,笑道:“我一个大男人骑着马在前跑,叫一个妇人在后跟着,天下间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快骑上去。”
于灰黄不清的月光下,张君见如玉仍不肯上马,牵了缰绳道:“既你也不肯上马,咱们就一路走回去,可好?”
如玉抱着包袱在前走,张君也跟了上来。于这黑蒙的夜色中,这还曾满怀抱过的两人,似乎于心底里都期望着这么一次远行,再无人打扰,再无俗事相顾,就这么一路漫漫走着,最好路能一直延伸下去。
“如玉,我仍还想知道,颠山走洼是个什么意思。”张君走的很慢,叫如玉也不得不慢下来。
如玉答道:“那是我们这渭河县一带的俗话儿。专用来称呼那些嫁人之后不肯孝敬公婆,安份守已过日子的妇人们,这样的妇人自家里偷跑出去想要谋个好人家,谋份好日子,就是颠山走洼,是要被族中抓回去吊起来打的。”
“可以走的更远一点,出渭河县,陈贡不过一个小族长,势力总不会伸到邻县去?再说,若妇人们有了好去处,乡里乡亲的,难道不能帮忙隐瞒吗?”张君问道。
如玉暗道这京里来的贵家子果真是天真无比。她仍还笑着,脚步也放的极慢:“虽说乡里妇人们为了干农活儿不会裹脚,能走得路。可是一个渭河县就这样大,一天时间是走不出去的,农村妇人对于一家人来说,是比牲口还要金贵的财产,可以做家务,可以生养孩子,这样一注大财产跑了,一族的人都要帮着追。
再者,这种事情牵扯着民风民俗,没有一户人家肯隐瞒的。到了追的时候,为了怕同村的男人们存私情,族中向来都是派外村的男子们,抓住了吊打一顿,吃亏的是自己,所以妇人们不是逼不得已又性烈,一般是不会跑的。”
张君止步问道:“那若是遇到丈夫行凶,婆婆难缠或者家庭困顿时,妇人们怎么办?”
如玉道:“无非就是上吊跳崖,寻个解脱。”
“所以,你宁可去做个节妇,也不肯再替自己寻一条出路?”张君反问如玉。
如玉又往前走着,摇头道:“并不是我不肯再替自己寻条出路,族中能嫁的男子就那么多,要嘛虎哥要嘛结实,而出了陈氏一族,金满堂是唯一出路,可他比我爹还要老,我怎么能嫁他?再就是跑出去……”
她止语,回头去看身后的张君。经过这一回到县城,虽说叫陈贡发现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可是她也有意外收获。她小时候读过书,能书能画,虽底子差一点,画得两笔也能卖一文钱,这样来说,只要能出渭河县,出陈贡的势力范围,不拘隔壁或者远一点的某个县城,再或者秦州城,她依旧是能谋生的。
问题就在跑不出去。今天她和魏氏一走就有陈家店子的人来追,能往族中告黑状的,除了虎哥娘俩再无旁人,有这么两个人盯着,她只要前脚走,后脚陈贡就会带人追来。
但这京里来的小里正,恰就能治得了陈贡和陈全等人。若是经由他带着走出渭河县,走出秦州城,她或者能在某个小城中另谋一条生路,而不必像如今这样于族中,知县陈全之间苦苦周旋。
张君走到她身边时也停下脚步,一轮明月升起已如玉盘,四野清亮无比,平铺向远方的大道犹如一条白练。他身上往外挥散着淡淡的酒气,混身燥热无比,离的太近闻到她身上那股桂花香气,暖而柔润的甜腻,多嗅一口,就能缓解一点他身上的燥热。
他离的太近碰到她被风抚起来的头发丝,却犹还觉得自己离的太远,于是呼吸渐促,停下脚步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若不走这一场路,他心中仍还是清平世道,百姓合乐,妇人们是天地间的点缀,是与他大嫂周昭,或者待云一样心怀格局,理性冷静,智慧却不张扬的解语花儿。直到遇到面前这个小妇人,他才知道天下间竟有过的如此艰难的妇人们,在家中的地位如同牲口,唯一的解脱就是自我了断。
“哎哟!”如玉忽而道:“要不我骑会儿马吧?”
张君回过神来,见四野平坦没有可上马的去处,告了声得罪把如玉侧抱起送到马上,自己牵着马走起来。如此两人无言走了约摸一刻钟,如玉扭来扭去又轻声道:“里正大人,我还是下来走吧。”
张君仍还不明究里,却也伸手接她下来。再走了半刻钟,如玉实在憋不得了,也顾不得羞耻,疾声道:“里正大人,你等得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从早晨出门到现在未曾小解过,这种事情不想还罢,一经想起就憋不住了。如玉急匆匆跳下田野,才新耕过的麦田粟田于月光下宽广无比,左右竟没个遮挡之处。她憋着一肚子的水像离了弦的箭,又像没了头的苍蝇乱奔乱跑着,终于找到一处矮松树丛,心道离的够远了,遂躲到后面急急脱了裤子去解溺。
就算离的够远,但四野如此寂静,那悉悉率率的声音仍还不停传入张君耳中。他面红耳赤,尴尬无比,负手对着大路的另一侧站了许久,才听如玉一阵小跑着上了路堤。
一经这样的打断,张君心中仍还有许多的疑问,话却不知从那里起头。路仍还长,总共走了才不过四分之一,但随着夜深,天也越来越冷,如玉身上这薄薄的衣衫不能抵寒,不由自主便走的快了起来。两人闷声行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迎面远远跑来个细细小小的人影儿。
安康迎面就扑到了如玉怀中,喘着粗气道:“嫂子,族长带着陈家店子的男人们,已经出了柏香镇,一路火把要往县城里去寻你,怎么办?”
陈贡坐在柏香镇的岔路口上等了半天,等到几个叫张君打怕了空手而归的陈家店子男人们,此时气急败坏,要亲自往渭河县城寻她。
张君道:“你倒也不必怕,咱们到镇上,我亲自去找他,替你们辩白即可。”
来的一道儿上,虽闷声不言,如玉心里却是盘算了一圈又一圈儿。这样的日子,纵使那陈家村再好,她的小院子有多干净整洁花开满院,叫陈贡这些人逼着,日子是没可能清闲过下去的。而能助她逃离渭河县的,眼下就只有小里正张君。
张君吃过她半个多月的饭,又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里还存着点读书人未泯灭的良知,如玉如今想要利用他这点良知助自己逃出去,又还想治一治那可恶之极的族长陈贡一家,心中已然有了自己的盘算,随即果断止了张君道:“不劳里正大人,如此黑天寒夜,咱们寻条避道儿直接回陈家村,至于陈贡,等他自己往陈家村找我的时候再说。”
安康在柏香镇读书,对这一带都比较熟。他先紧赶慢赶往前跑了几步,拐到右手边一条小路上,遥指着月光下乌鸦鸦如兽脊隐隐耸起的高山道:“从这条小路一直往下走,就会到陈家店子,那村的男人们今夜全叫族长集结到柏香镇了,所以村子里应当是空的,咱们声音压低了悄悄串村子过去,再沿溪一路往上,比大路还要短半个时辰,直接就能到咱们村子里。”
如玉和张君也拐下了大路,才走了不过几步,安康忽而压着笑声凑到张君面前,牵过他手中疆绳道:“大哥,小弟我这辈子只骑过驴,未骑过马,你这马今日让我过回瘾,我先回村等着你们。”
他夺过马跃了几跃没跃上去,一脚蹬在脚踏里扑腾着。张君走过去轻轻自他腰间一抱,扔他在马上,拍了拍马尾,那马四蹄跃开,沿小路一跃奔驰而去。
又只剩下两个人了。如玉当然知道安康的心思,正好,她也要趁此路上试探试探张君,看自己的计划可行否,遂也一笑置之。于这明月当空的夜色下,如玉也忘了冷,寻到一处田梗坐下,翻开包袱里的水囊递给张君,问道:“里正大人可要喝水?”
张君接过来喝了一口,复递给如玉。如玉接过来喝了一口,塞紧了重又装进包袱,这才扬面问站在不远处的张君:“里正大人,今夜这样的黑天胡地,四野又无人,我心里有几句话要问里正大人,你能否如实答我?”
张君道:“问吧。”
如玉站起来拍着衣服,直言问道:“你来此为何事,又何时走?果真你在京城,是贵家之后?”
这几问题抛出来,张君也是一怔,他当然不能说实话,却又不忍心撒谎,只选择回道:“我家是个大家,家里人很多。至于何时走,约摸不出半月左右。”
如玉听了心中一喜,暗道:这个时间恰是刚刚好。
两人复走起来,穿过陈家店子村时,唯两旁偶有犬吠,一村的人都陷入了寂静梦乡。如玉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试探着问道:“里正大人来此,当与沈归有关吧?”
虽说自打一入陈家村,张君就觉得沈归与如玉关系不同,也曾将她当作知道玉玺藏在何处的人而观察过几回,但后来见她活的懵懵懂懂,一心扑在田地上,这才作罢。她抛出的这个话题,重又吊起了张君的好奇心,他停下脚步,回头,于背身的月光下并看不清脸上神情,一步步逼进如玉问道:“如玉,你与沈归,交情当不浅吧?”
“怎么个不浅?”如玉见这一直淡漠而又和畅的里正大人忽而回身一步步逼近自己,自己往侧边躲了躲,复往前走着,解释道:“就是同村大哥,可你别忘了,我听过你的私话儿,知道你跟东宫太子都有关系。我们村子里,唯一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沈归,你来此不为了他,还能为了谁?”
“你跟他,也是那种关系吧?就是垭口小屋里那种……”张君紧追了几步,一把抓住如玉手腕,拉她在月光下回头。
如玉听完随即反应过来,张君这话,是以为她和沈归也像魏氏与老皮皮或者陈贡一样,是那种皮肉关系了。她虽成亲六年,到如今也还是个大姑娘,这样的羞辱自然不肯受,劈手就给了张君一巴掌:“还贵家之后,还上过金殿,你爹娘竟没教过你要怎么跟人说话?”
如玉骂道:“我丈夫新死不到七七,我在陈家村中身正影直人人知晓,你竟能问出这种话来。”
远处大路上几人吵吵嚷嚷叫着诲气而来,张君犹还拉着如玉的手,远远闻得吵嚷声随即一把拉如玉转到了村头一处荒断的废墙中,与她一起压低了头等着。
这些人正是去追过如玉和魏氏的那几个,因追人有功劳,陈贡放了他们早回家,恰在此处与如玉张君碰上。这些人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为首被张君过肩甩过的那个犹还在骂骂咧咧:“要说如今这些妇人们胆子果真够大,竟就一路走到了县城也没个人拦着,真叫她们跑了,陈家村又得多两条光棍。”
另一个道:“要我说,这些妇人们就该把脚都裹了,三条腿支上慢慢走,我看她们往那里跑。”
恰他们经过的时候,张君仍还揉着如玉在怀中。他个子高,这矮墙遮不住,此时微微勾头,鼻子恰就触到如玉发间。正是那股甜腻香浓的桂花香气,在她发间犹为浓烈。这恰是那个荒唐大梦的延续,小寡妇就在怀中,他未曾看真切过的,她的身体,是否如他心中所描所述,他只须伸手便能印证。
张君叫混身那股子燥热烘着,火辣辣的燥带着丝丝的痛意,叫她身体的柔软诱惑,不由自主的便直把她往怀中。
如玉本是认真听着墙外一行人的话儿,渐渐觉得张君有些不对,鼻息的粗喘烫的她脖子灼热,随即歪侧了脖子要躲,张君的唇始终相随着,渐渐自她耳垂滑到脖颈处,在那一处深嗅着,像只涎肉的小狗一样。
那群人许是喝了酒,走的踉跄而慢。如玉不敢咳,亦不敢动,混身轻轻的颤着,他双唇的辗磨蹑嚅,呼吸间的灼气如游蛇窜背,激着她背上层层鸡皮酥栗。
她身子发软,略往后仰,便叫他砥到了墙上。他鼻息烫过的地方灼热,起着一层层的酥栗。许是因为她的柔软,他也觉得这样很舒服。
如玉伸长着脖子一声轻哼,这年轻人身上不再是前些日子在陈家村时那股子山间涧溪水的香气,而是琼楼中那股特有的,各色香料调制于一起,又带着股子女性体香的,神秘而又诱惑的香。
他在琼楼住了三天,就连金满堂都说,楼里的姑娘见了他便不肯再认陈全。那么,这三天之中,他当也与琼楼中那些着薄纱,下系着留仙裙、马面裙,金线裙的年轻姑娘们春风过几度。与那些姑娘们肌肤相亲过之后,身上才会浸润她们的香气。
想到此,如玉心中止不住一股厌恶,猛得一把要推开张君。张君只混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他贪恋那柔软与香气,随即一把又将她扯到了怀中。
如玉未料这年轻的小里正臂膀间的力气大到自己无法挣开,摔了几摔摔不开,猛踩了张君一脚哑声道:“里正大人,放开我!”
张君紧箍着如玉的双臂,狠手捏了一把,埋头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立即舒开双臂,往后退了两步,嗓子犹还哑着:“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你。”
他身体里那焦灼的燥热与干渴,仅凭这样非礼一个乡间小寡妇,是不可能解的。这种行径不说君子,禽兽都不如。
张君转身出了那截废墙,站在路边深吸了几口冷气,等如玉也轻步走了出来,随即又回头深深一礼道:“对不起,我方才唐突了你。”
如玉摇头:“无事。”
她疾步往前走着,赶命一样。张君离她不过几步远,始终不紧不慢的随在其后。这小寡妇的软玉温香的身体,简直成了他心里的魔障。那个梦里她回眸一笑时调皮的眼神,以及沈归压她在百蝶帐子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出离的愤怒,仍还支配着他整个人的思绪。
这两人皆是憋着一口气,一路如离弦的箭一般赛着脚程,直到陈家村遥遥在望时,如玉才松了口气。她犹还有事要对张君说,此时止步在村西头山脚下的小路上,等张君缓步跟上来,才道:“里正大人,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就在此跟你明言,或者你是想寻人、寻物,我皆可以帮得上你的忙,可你也必得帮我一个忙,我才肯帮你。”
张君有些疑心如玉与沈归之间有着很深的牵扯与交情,同时还有点怀疑或者沈归是要拿如玉来试探,迷惑自己。他止步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可是要我帮你在陈贡面前说情?”
如玉摇头:“族长大老爷那里,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当初你曾说过,我要想逃出这里,你可以帮我,但我不想无功受禄,不要你帮我。我与你要谈的,是场交易。但我须得知道你来此的真实目的,权衡利弊之后,才看这交易是否可行,所以,你先回沈归家睡觉,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想通了,就来找我,告诉我实情,咱们再商量。”
张君有些不信:“你果真有法子对付陈贡?”
一族的族长,管着这渭河县的陈姓一族,今天因为如玉与魏氏两个私自出村进城而大发雷霆之怒,这样的事情,张君不信如玉一个人能摆平。
如玉再不答言,转身自岔路上遥遥到自家后院门上,便见安康猴在墙上等着。安康远远见如玉来了,跳下来凑到近前笑嘻嘻问道:“嫂子,这一路你与我大哥可走的高兴?你可跟他说好了,叫他明日帮你对付族长大老爷?”
如玉摸到这小家伙的耳朵反手捏着,捏到他哎哟哟直叫时才道:“就你一肚子的鬼心思,明儿问夫子请一天假,我留着你有用。”
安康怔住,摸着耳朵问道:“嫂子为何要我请一天假?”
如玉进了厨房一边烧着水,一边道:“安康,你知道咱们族里的规程,妇人们无事不能乱跑,就算骑驴转个娘家,只要丈夫不同意,就不能去。我今日去了趟县城,节妇没捞着,反而不知叫谁报到了陈贡那里,陈贡为杀鸡儆猴故,也为那日我在红陈寺没受他捉弄的缘故,明日必定要吊我到村头的麦场里去打一回。
我如玉愿意留在这里,是为了你们这一家人好,并不是这个村子或者陈氏一族好。吊起来被打那样的罪我自然不肯受,而陈贡在红陈寺作弄我的那口恶气,我也必得要出。所以我明日准备好好的给陈贡一个没脸让他羞臊羞臊。
但是,等羞臊完了他,我在这村子里只怕也就呆不下去了。老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既你哥哥死了,我是必要走的,可我不会丢下你和咱娘。我先到一个能赚钱,能生息的大地方去,替咱们赚些银子,等我站稳了脚根,再想办法接你和娘出去,你看可行不?”
安康埋头在灶下拿柴枝画着圈圈,闷头闷脑道:“嫂子,我恨不能一夜就长到像虎哥一样大,谁敢欺负你,好提了斧头去砍他。若我明日就能长大,就跟着盐贩茶叶贩子们去杀虎口,挣钱来养着你。”
对不起,为了填满原字数,所以不得不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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