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有载:“凤初贰年,西疆国入侵大锦,女帝御驾亲征,士气大振……同年辰月末,女帝亲擒叛国贼人北斯,斩首示众,于摄政王君泠崖手中夺回天府、天威二军,重掌江山……同年仲月末,战休,西疆国大败,割地赔款,对大锦俯首称臣,立誓绝不来犯。”
凯旋时,已是暮春。裹挟着黄沙的风还稍带着凉意,君泠崖刚从死亡线上走一遭回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连夜跃马扬鞭奔赴战场,在第一线上连夜奋战。战事一休,顽皮的大脑就自动剪断了神经线,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他非但绵软得提不起力气,还如被火中炙烤连续几日高热不退,直到昨日才勉强退了热,有精力回京。
他裹着大髦,拥着一张毯子,双手抱着暖炉,慵懒地伸长双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而他身边,李千落把玩着当地老百姓送给她的小玩意,开心地咯咯发笑。
“咳咳……”君泠崖虚弱的身体发出抗议,她闻声,立刻丢下手里的小玩意,凑过来帮他倒水。
“坏豆腐喝水。”将茶杯递给他,她又乖顺地帮他拍背顺气,“小心烫。”
“多谢。”热水入喉,胃暖了不少,咳嗽也消了,君泠崖浅淡一笑,朝她点了点头。
“坏豆腐要好好照顾自己,保养身体。不可以再到处乱跑,要乖乖地休息。”她喋喋不休,如同一个唠叨的夫子教导学生。
“嗯。”君泠崖看她接过茶杯,又倒了杯水,由衷地感慨道,“阿千,你长大了。”长大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成为了无需他搀扶都能独自走下去的人。
这一次生死轮回,他屡次想放弃希望堕入地狱,却害怕她失去他无法独行,于是与死亡抗争,拼死从地狱里逃回人间,万幸,因两种毒相互抗衡,以毒攻毒,不但是后来中的毒,连那折磨他多年的毒也解了。回来才发现,她已经坚强地扶着墙壁,蹒跚着到了他目不能及的地方,且与他越行越远。
这天下是时候归还了。
他找到了天府军,即先皇秘密培养的军队。这天府军一部分用于平时守卫天子,一部分用于战时保家卫国,他的密室里就有一枚掌控部分天府军的虎符,她得到小册子的同时就能得到这部分军权,而另一部分则掌控在先皇的心腹手中,必须由他或她亲自去取。
率领天府军与自己的天威军到达战场后,他立刻交出了在朝中只手遮天的权利,交出了能翻云覆雨的兵权,心甘情愿沦为普通人,任天子差遣。只不过,纵使他舌灿桃花地解释自己是为先皇代守江山,但史书的记载上,他终究会是乱臣贼子,帝位争夺战中的牺牲品。
李千落傻乎乎地摸摸脑袋,笑了:“这都是坏豆腐你教得好,我要谢谢你。”
“臣只是受君所托,替君办事罢了。如今您已成长,待后事一了,臣便是时候退出朝堂了。”君泠崖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致,卷天黄沙也掩不住大锦的秀丽,一望无垠的沙漠与天相接,在风中如海浪般一层一层地浮动。如此美景,应当由它的主人呵护。
“什、什么意思?”她听不懂那些拐弯抹角的话。
君泠崖恰好撞上她无暇的双眼,一愣,痛心地偏过头去。如果如实告诉她,她一定不会让他走。可他已经没有资格留在她身边了,也许更准确的说,他不想留在她身边了。
求而不得的感情,如一把钝刀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地磨,让他鲜血淋漓,让他痛不欲生。每待在她身边多一刻,呼吸就会多痛一分。他需要从这隐忍而痛苦的感情中解脱,需要从背负着罪孽回来的朝堂中退出,回到他闲云野鹤的日子,览遍大锦河山,走遍海角天涯,度过平淡的后半生。
“坏豆腐,你是不是要离开我?”她预感到了什么,惊讶地问。
君泠崖痴痴地看着窗外,假作什么都没听到。
“坏豆腐!”她焦急地掰过君泠崖的身体,“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你不是说好要陪我的么?”
君泠崖定然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
“坏豆腐,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发现我爱……”
马车在这时候停了。
“圣上,下来歇会吧。”梅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由于要给两人拉红线,梅月很识趣地坐到别的马车上。
君泠崖从她咄咄逼人的问话中解放,立刻抱着暖炉跳下了马车,扶她下来后就走到一边歇息去了。
她气鼓鼓地盯着君泠崖的背影,不高兴:“梅月,坏豆腐好坏好坏。”
“怎么了?”梅月问道。
她将刚才与君泠崖的对话说了:“坏豆腐是不是要离开我?”她扁扁嘴,眼里开始打转了,“为什么他还要离开我,他不是说他爱我么?两个人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呀?”
梅月瞥向君泠崖,他微抬着头对着耀眼红日,打落的阳光像替他不平一般,将他的疲态映照得一览无遗,他累了,若是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于他而言放弃是最好的结局。只是,他放弃了,她怎么办?
“圣上,奴认真问你一事,您定要如实回答。”梅月见她点头,认真地道,“您此前告知我说,您爱上了王爷,此话当真?”当时听到她亲口说时,梅月相当震惊,以为她只是一时玩笑,后来才知道,心是真的,情也是切的。
“真的呀。”她点点头,“我爱坏豆腐,我想跟他在一起。可是他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也许……”梅月淡然一笑,“他只是不知道您的感情罢了。如果您真想他不离开您,奴有一妙招,保管他这辈子都得陪在您身边。”
“什么招?快说快说呀。”
梅月附耳过去,轻声细说。
她的唇角越扬越高,声音止时,她拊掌大乐:“好办法好办法,就这么办!”
大抵是从西疆国那捞了一大把油水的缘故,回宫后的庆功宴办得风光又体面,礼部高兴得恨不得敲锣打鼓,送走以往那拮据的霉气,而户部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拨着算盘,盘算着国库的口袋又扁了几斤几两。
庆功宴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觥筹交错,欢歌舞蹈都是老套的形式,没了新意,只有那震惊全场的封赏,让这场无聊透顶的庆功宴挽回了一点颜面。
年轻的女帝站在台上,遥遥对着下方俯首的君泠崖。
“朕惟外定乾坤、内治国之根本。咨尔君氏泠崖,深谋礼法,平定四乱……以册宝立尔为男后,钦哉!”
哐啷,酒杯洒落,溅落的清酒徐徐摊开,清清楚楚地倒影着君泠崖震惊的脸。
庆功宴后,君泠崖马不停蹄地追上她,开口便斥:“圣上,莫要胡闹!立后乃是国之大事,岂能如此胡来!”
她被喝得懵住了:“我没有胡来呀,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胡闹!”君泠崖更凶了,“臣执掌江山两年,不论事实如何,在天下人眼中,臣都是乱臣贼子、有罪之身,您立臣为后,依法依理不合,请您收回成命!”
“坏豆腐……”她被吓坏了,坏豆腐为什么这么凶,梅月说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梅月坏,骗人,是小狗狗,“坏豆腐好凶好凶,呜……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那么凶我。”
“臣……”君泠崖语塞,才刚硬起来的口气,又被她软趴趴的哭声闹得放柔了,“您不应如此草率,即便您不立臣为后,臣……也会陪你。臣之身份,并不适合为后。”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甩开眼泪抓着君泠崖的衣袖问,“梅月说我立你为后,你会很高兴很幸福的,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开心,还怪我?”
君泠崖怔然,是啊,能成为她的男后,与她结为连理理应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期盼,可他反而去纠执那些礼法伦常,思虑立后对她的利弊。
他真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呵……”他自嘲地冷笑,原来当关乎她安危的事情摆在他面前时,他的儿女情长就被他抛之脑后,心心念念着她。原来爱情会使人变傻,也会使人麻木,傻到只顾着她,麻木到不将自己放在心上……
“坏豆腐,”她似乎从君泠崖受伤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收到梅月鼓励的眼神,她捉住君泠崖退离的手,顺着那颤抖的指缝,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指塞入,直至十指相贴,直至严丝合缝,直至彼此的温度相换,“我没有胡闹。我明白啦,你对我很好很好,你为我付出了好多好多,所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告诉你,我爱上你啦。”她的话笨拙得没有逻辑,却一字一句透出了真心。
“你……”君泠崖不敢相信,“说什么?”她说,她爱他?她……爱他?
“坏豆腐,你告诉我说,爱一个人会为那个人高兴和伤心,会想和他在一起。我以前不懂,后来你出事了,我的小心脏就好痛好痛,你醒来了我就好开心好开心,我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不想跟你分开,所以我爱上你啦。”她很认真地道,“你不要离开我、陪着我好不好?我脑袋笨笨,不知道怎么管江山,你好聪明,你帮我好不好?不然,你放心把父皇的礼物交给别人吗?”
君泠崖惊愕地睁了睁眼,再次不敢置信地确认:“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么?”
“我知道,我肯定,”她点点头,抓着君泠崖的手往自己胸口按去,“不信,你摸摸我的小心脏,是不是在砰砰砰地跳。”
君泠崖收回手,神情恍惚地瞥向别处,嘴角慢慢地浮起,又苦涩地压了下去。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害怕这是一枕黄粱,害怕梦醒了他又要做孤独的痴情人,更害怕她有朝一日后悔,将自己打回绝望的深渊。原来在爱情面前,他只是一个不敢正视的懦夫。
“圣上,臣……”
所有的话都被青涩的吻吞下,她笨拙地捧着他的脸,踮着脚尖以唇碰着他的唇。
“坏豆腐,我爱你。”她泪湿了眼眶,用力地把自己的唇压得更深,想加深彼此的吻。
她吻技是如此之差,怀抱是如此地松,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轻地推开她,婉拒这个吻。
可是,当僵硬的手碰上她的一刻,无法言喻的酥麻自掌心蹿起,瞬间爬满全身,吸引着他更深一层地接触。他不想移开手,他想紧紧地拥抱着她,吻着她。
“阿千……”泪水打湿了眼眶,他推向她的手更像是拥抱,那么地紧,那么地有力,那么地让人心疼。
等候十数年的爱恋,守护十数年的痴心,终于,得到了回应。
他拥紧了她,微张双唇,含住那张惊讶的小嘴,轻轻舔舐,仿佛要舔到心头深处,极尽温柔缱绻。
“阿千,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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