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
海绡道,他固执地重复,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袖,“我总是想起那一刻,但我不清楚……是谁。”
床帐中躺着重病之人,但内室蒙着重纱的木窗还是被拉开了一道缝隙,以使微风穿过,稍稍洗去陈朽气息。夕阳也因此照进了窄窄一条,纵使透过春日的傍晚,那淡红的光晕铺在薄衾上,仍显得朦胧而冰凉。
这是柳先生在城中盘下的另一处老屋,离原先那茶楼不过一街之隔,巷中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往来穿梭,是个闹中取静的巧妙所在。
先前嘉木虽看出海绡师叔认识这与他们萍水相逢的白衣人,却说不好他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有仇,师叔那副差点断气的模样实在是把他吓到了。到了老屋后,师叔刚恢复了些气力,就把不客气地把他往外撵,说要与这白衣人谈谈,嘉木只好抱着他的法器退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有什么委屈的心思。师叔满脸都写着“这事你不该掺和”,回头一想,师叔离开门派时本来就似乎有些隐情,嘉木要是再不知道收敛好奇心,他就白在外面跑这一趟了。
因而他也没去搞什么偷听的小动作,老老实实地找了个远点的屋子,修他的雾网玉镯去了。
屋中,谢真终于听完了那断断续续的叙述。
海绡一直没有放开他的衣袖,他也任由对方捉着。等到海绡说到镇印之门闭合时,数次想要继续下去,却找不到言辞,只是一再重复着:“我不清楚……”
那只手不停地颤抖着,谢真伸出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与上面传来的安抚之意,慢慢让海绡平静下来。
等到他不再咳嗽,谢真方才低声道:“你不必将这件事担在心上。”
“……我没法忘。”
海绡看着他,那苦笑中带着凄凉,“镇印关上,天魔退去后,我们之中除了先前战死的冯师弟,余人都留得了一条性命……但这条命是怎么逃下来的,又是以什么做交换,在场谁会不清楚?在渊山之下,仿佛过了有一千年之久……我们感到天魔的异动渐弱,仙门的后援也终于陆续赶到,把我们救了出去……”
他说上几句,就要停下喘口气,谢真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说,不曾催促或是打断。咳了一会,海绡才继续道:“后来事情如何平息,他们如何再开镇印,我已经全不知道了。养伤时,只有消息传来:镇魔已成,谢师兄身故……正清将我们分开医治,也有他们的用意在,当我想去找当时渊山中的同伴时,他们劝我……不要贸然行事。”
*
“至少也总该让我们当面问个清楚吧!”
面对海绡愤然的质问,正清派来照顾的年长修士并没有强行阻拦,只是叹息,扶着他坐下:“我们绝不会阻拦你们见面,但是有些事情,得先跟你讲明……”
这名正清的师兄虽是内门,却未得授“灵”字,仍以原本姓氏,唤作涂师兄。涂师兄对他细心照料,还时常为他带来在另一处养伤的海文的消息,海绡纵使再有气,也无法朝对方发出来。
涂师兄道:“如今,镇印之门被关上一事,所知之人依然不多。毕竟镇魔已成……”
话说到一半,他见海绡面露痛色,话头稍转:“……自然,这都要仰赖谢师兄。但在这时候,大家都不会忙着去深究,我们正清也是想把事情解明之后,再做打算。”
海绡擦了擦泪,硬声道:“那就弄个明白啊!”
“可是,”涂师兄斟酌片刻,方说道,“据我们所知,事发之时镇印外幽暗蔽日,渊山的驻守弟子中,无人看到是谁关上了镇印,也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做的。”
“怎会有这样敢做不敢当的鼠辈!”
海绡勃然怒道,正想痛斥,忽然碰到了涂师兄无奈的目光。
刹那间,他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冷到了脚。
“你们,”他慢慢地说,“你们……也不能确信不是我,对么?”
涂师兄握住他的手,海绡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发抖。养伤时,涂师兄常常为他敷药,他手掌温暖,但此时海绡只觉得对方的碰触令他恐惧,忍不住猛地撤回了手。
涂师兄也不在意,放缓语气道:“我不愿相信你们之中有任何人做了此事。另外,天魔镇印的情形复杂,也有猜测,或许它是自己关上……”
他的话在海绡耳边嗡嗡作响,那状似礼貌的表象,根本无法掩盖当中无法抹去的怀疑。他脱口而出:“不是有术法能够剥离心魂,检验记忆么?只要有人施术,你们怎么查都无所谓!先从我查起就是了!”
“师弟慎言,剥离心魂乃是邪法,绝不允许在仙门中运使的。”
涂师兄正色道,又微微叹气:“至于那窥看记忆的术法,派中有前辈在我正清弟子身上试过,只能见到一片混沌。海绡师弟,你不妨也试着追忆那一刻,应当也是相差无几。”
那一刻,那无光的一刻……
海绡越是回忆,越是惶惑。光亮灭去前,他在海文身边,那之后又是如何呢?
至少不是他做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但那个瞬间,他们被遮蔽的不仅是双目。混沌宛如巨幕,笼罩在他们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碰触过什么东西,施放着的术法是否遭到扭曲……一切都已被埋藏在那浓重的幽暗中。
“海绡,海绡!”
涂师兄焦急的声音,终于将他拉出了回忆。他冷汗淋漓地绞紧双手,紧咬牙关。
“你大概也明白是怎样的困局了。”涂师兄给他递了热茶,“无法推定是谁,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驻守弟子中,有毓秀、正清、羽虚、衡文各派……若是在弄懂实情前,就把这消息泄露出去,那情形实非我们乐见的。”
海绡怔怔地说:“因为我们谁都难以自证无辜。”
涂师兄叹了口气:“实话说,驻守弟子中有正清门下在列,确也是我们作此考虑的一个缘由。但就算这事与正清无关,我们也不想看到仙门中闹出这样大的恶名——事涉数派弟子,又无法确定是谁,等于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想到羽虚,想到师父、师弟,海绡只觉得血都一点点凉透了。
涂师兄又道:“倘若能辨明事实,我们也绝不会姑息隐瞒。可是当今之际,我们不能把你们所有人都一起推出去,受那悠悠众口的议论。”
“可是……”海绡艰难地说,“本不该如此……”
“海绡,我知你问心无愧,但此事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影响的不只你自己,也有各派,乃至与你一同驻守的其他弟子。”
涂师兄放缓语气,“再者,我们并非就此放着不管,或许再经一段时间休养,你们记忆中的混沌,会稍微清晰起来,也未可知。”
连消带打之下,海绡心中那一股气,已经很难再提起来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涂师兄,劳烦你费了这好些功夫。”
涂师兄再度细细安抚他一番,见他毕竟重伤初愈,说了这些,情绪大起大落,已经神思昏沉,便搀扶他休息,准备告辞离去。
在他要放下床帐前,他忽听海绡轻声地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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