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十一年,风调雨顺,诸事皆宜。
禅位大典在吉日进行,距离最早放出风声至今,已经过去了足够久,旁人从中也可稍微窥见建平帝对此的决心不可动摇。
所有该做的都做了,从群臣的上书求恳,到诸部对过渡事宜的妥善安排;所有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包括朝野中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轰然震撼,民间因此而来的纷扰,围绕在新任太子身边的风起云涌……当这些都渐渐平息,众人也已接受了事实,开始琢磨在新朝要如何维持自己的一席之地。
对建平帝的褒美之词则水涨船高,在这代临琅人看来,他几乎已在圣贤之列。
纵观临琅历史,还没有过禅位的旧例,更别说这个国君还是如此功勋卓著。但建平帝一向病体虚弱,也是不争的事实,这理由倒也不完全像是托词。
无论旁人如何心中议论,举国瞩目的大典还是在春日来临,一切都准备充足,有条不紊。
建平帝在朝臣之前露了一面,不像是传闻中的病重濒死,只是颇为疲惫。他之前许久未视朝,一些流言蜚语难免多有揣测,见此也都不攻自破。
这位临朝二十年的国君,在位时从不居功自傲,他也将这谦和风范一以贯之,直到这最后时刻。他并未将大典办成歌功颂德的道场,而是很快功成身退,将所有的排场都留给了新君。
从琼城上下,到临琅边界的每一个村庄,即使是那些往常要几个月乃至数年才知道王位更替的边民,也知道在这一日,临琅将迎来王位交替的时刻。
陈沧慢慢除去厚重的外袍,一旁的侍从要上来服侍,都被他摆手阻止。
宫城中的庆典之声隐隐传来,偏殿中一时却极为安静。他不由得回想起初即位时,当时他总想将所有时光都用在处理政事上,不到日暮不离前殿,这里也被他充作了临时休憩之处。
多年下来,这里的诸般陈设,已经不知不觉全数由着他的喜好改变,他对这里的一张锦榻、一盏玉杯,都是如此熟悉。
这让他突然心生恍惚——终他一生,似乎也只是就在这几间宫室里兜兜转转而已。门外临琅的千里土地,他为之日夜悬心的起伏兴衰,在此时仿佛离他那样遥远。
侍女见他怅然独坐,担忧唤道:“陛下……”
陈沧回过神来,看向这个陪伴他许多年的侍女。算起来,她也就比他小上几岁,如今面上只是略见岁月痕迹,而他已经两鬓如霜。
“拿件斗篷来吧。”他柔声说,“孤出去走一走。”
国君对这次大典不可谓不上心,上到祭天文书的辞句,下到每一节参礼众人立于何处,行至何方,全都事无巨细地反复订对。甚至大典上他的服饰,没有先例可以参考,他也是亲自选定图样,务求一丝一毫都不出错。
此刻他身上仍是那套玄云青纹的衮衣,繁复层叠,把他消瘦的身形修饰得气势十足,但穿着的人才知道这东西闷不透风,简直像个沉重的大钟把人扣在里头。
侍女有心想劝说他换件轻便装束,但思及今日之事,又不好开口。但看他披着斗篷,走在御园的小路上,步伐远比平日稳健有力,多少让她放了一点心。
她亦步亦趋,时刻留意着对方,等到国君停下脚步,她一抬头,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绕过湖边,走到了琉璃塔下。
春日的晴空下,塔檐上琉璃瓦青辉熠熠。这座古时便用于供奉仙师的高塔,在当代整修过后,据说外观并无太多变化,却显得尤为秀丽不群,出尘脱俗。
“你先回去吧。”她听到国君对她说。
她愕然道:“怎能让陛下独自在这里?陛下要去塔里么,那总要有人在外等候呀。”
“回去吧。”国君又说了一遍,可似乎也无暇多说,转身举步走上石阶。
过往这段日子,他常常来琉璃塔,侍女也是知道的,故而这也不算突然;但看着国君的背影,她心中还是一阵不安,莫名打了个寒噤。
湖边日光朗朗,暖意盎然,站在这样柔融的春风里,她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担忧也渐渐消散了。
“星仪上师会继续辅佐新君吗?”她心想,“可是总觉得,他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了陛下啊。”
陈沧穿过塔门,只觉得有一股柔和的排斥将他隐隐阻挡在外,但当他坚决向前,那排斥也没有强加于他,还是让他走了进去。
“君主乃是一国气运所钟。”星仪曾这么对他说过,“凝聚临琅气运的所在,自然不会拒绝它的君主。”
这座塔从翻修,到由星仪亲手布置,所耗前后十余年,直到近年陈沧才终于得见其内里乾坤。星仪初次引他前来时,见到塔壁上那密密麻麻的无数琉璃片,不知是他心神恍惚,还是确有其事,他似乎感到在他神魂里寄居多年的那枚印记动了一动。
“禁军卫所向披靡,正因为他们心神相连。”
那时星仪轻轻一弹从塔顶垂下的那只金铃,让它无声地摇动,“将万民气运凝聚,以此佑护临琅,也是相似的道理。”
陈沧不用刻意表现,也不由得流露出犹疑之色:“众人的气运被聚集在这里,他们自己会如何呢?”
“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星仪耐心道,“就如禁军卫,各人依旧有着自己的心神,唯有那么一人居中统管;气运也是一样,我们只是要将每个人身上的气运拨到恰当位置,”
陈沧仰头看着塔顶:“就靠这座塔,就能做到么?”
“这种事却是急不来。”星仪微微一笑,“譬如说,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灵脉’,那是蕴于大地之中,灵气奔流的河渠,对妖族与仙门皆意义重大。凡人虽无法运用这灵气,但灵气满溢之地,往往四时充美、物阜民安,传闻中所谓风水宝地,也常与灵脉的方位有些关系。”
“你也同我讲过一些。”陈沧出神道,“临琅土地并不算丰饶,哪怕有你护持,也只能说在天灾之时有所弥补而已。你曾说,一片土地是什么样,总归难以改变。”
“是,但是这公平么?”
星仪叹道,“仙门修士尚且能自寻宝地,开宗立派,妖族各部当年也无不是逐地脉而居,可是一国自来建业于一地,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悲悯,那一刻,陈沧仿佛又回到了熙水之畔,热忱地听着他描绘诸般构想的时候。
“不过,临琅先祖立业安邦时,又可曾非要找出一个办法来?”星仪话锋一转,“无论此地是否丰沃,有无灾殃,日子都要过下去。令临琅为今日临琅的,便是自认临琅之民的芸芸众人。”
陈沧裹紧斗篷,不无悲哀地发觉他再也难以找回昔日那些凌霄之志,此刻面对星仪循循善诱,他心中只剩下深深的不安。
星仪说道:“山川土地,与人相依相存,既然天地有灵,人自当也是如此。若将众人气运相连,形成的便是一条临琅的‘灵脉’,再无需仰赖天时。”
他看着陈沧:“如此,临琅也将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现在,陈沧就站在这寄托了诸般期冀的琉璃塔中。
星仪应当正在城中的禅位大典中参礼,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擅自入塔,星仪会不会有所感应,万一是这样,要赶来恐怕也用不了多久。
但在这寂静的高塔中,他似乎并不觉得急迫,只有沉重的平静。
今日之事,他没做过任何安排,自始至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塔里。
陈沧闭目凝神,眼前的黑暗中,曾经那名黑衣妖族赋予他的环形印记再度浮现出来。
最后这些日子里,他将一切都记录在这枚印记中,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惶惑与绝望中,他一度向这印记祈求,希望那个给他印记的妖族能重回临琅,阻止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星仪如今终于要将整个临琅摆上他的棋盘了,你是否又预料得到呢?
但他也明白,那黑衣人愿不愿意阻止星仪,尚是两说,何况谁又能确信在对方眼里,这凡人的国度要比星仪更要紧?再退一步讲,临琅又如何能负担得起让他对抗星仪的代价?
临琅有今日繁盛,皆因他向仙师祈求恩泽;今日忧患,也皆因那些终究不是真正属于凡人。
事到如今,他又怎能将希望寄托于另一边的援手?
对修士和妖族而言,凡人究竟算什么,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星仪在临琅盘桓多年,所求的只有一样东西——人。
这是一片深受他恩惠的国土,足以让他在其中放手施展。或许就像他一手打造的朱翎禁军卫那样,“凝聚气运”的琉璃塔也会为临琅带来福祉而非灾祸,但陈沧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万民命运交于他一人之手。
凡世君主治国,看似是王令一出,莫不遵从,实则令行各地依旧靠的是上下应和。在朝二十余年,陈沧常有掣肘之感,在政令不畅时,他也曾怒火中烧,心中未尝没有想过,若是临琅上下都能由他如臂使指地摆弄,那该是多么爽快。
可是,想归想,他更是深知这种事情当真发生时,会有多么可怖。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是从没人想过它真能实现。
星仪曾对他道:“临琅人视你为圣君,新君即位,此事也不会改变。若你居于举国气运的中心,引导众人,这位置非你莫属。”
他的良师益友,在与他相识的这半生里,永远是如此体贴入微,洞察他心中所思所求,再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直到现在,他的病痛,他对天年的畏惧,也被他看得清楚。
但……陈沧自嘲地想,恐怕即使是你,关先生,也没想到如今这个病骨支离的半死之人,会有这么一次拂逆你的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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