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塔中,透过塔顶的琉璃瓦,陈沧最后一次看向临琅的天空。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那鞘上通身以精金美玉装饰,宝光耀耀,华贵非凡。
临琅曾经也供奉过几代星仪仙师,只是如今这位“星仪”太过耀眼,几乎让人忘记了那些过往。上一位仙师,就像大多在宫廷谋得一席之地的修士那样,享的是俗世清福,请他们出手却不容易。
那个修士离开临琅,也是说走就走,毫不顾忌。陈沧的父王献上珍宝,请求他赐下暂且护佑临琅的器物,他便留下了这柄短剑。
“别说我糊弄你们,这可不是华而不实的玩意。现在舟市都买不到什么流火了,算起来还是我亏了……”
当时他大概是这么说的,陈沧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这些他随口说来的话,都被仔仔细细记录在册,列为隐秘,和这把剑一同封存。
那其中,这句十分不敬的话也被分毫不差地记了下来:“要是你们陈氏守不住临琅,倾覆之际,是拿这个去反戈一击,还是放个漂亮炮仗,就看你们怎么用了。”
这样做有用么?还是会徒然无果,又或是引来更大的灾祸?
倘若能知晓更多,看得更远,或许在作此决定时,也不会这样惶然吧。星仪的诸般许诺,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一切都如同化不开的迷雾,让陈沧不得不孤注一掷。
他要阻止星仪在琉璃塔的布置,不让他那“聚集气运”的筹谋成真。按星仪所说,此事尚要仰赖他身为国君的赫赫之名,但哪怕他愿以死相阻,星仪仍能扶持下任国君上任,无非是要多花些功夫。
他也无法将这些托付给他选定的储君,一旦话说出口,又或是留书告知,难免有被星仪察觉的风险,到时想来以他的手段,改天换日也不是难事。
因而,他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禅位之日,国君身亡,琉璃塔毁坏,必令举国震惊。若是能引来仙门中人查探星仪在此的所作所为,将他驱除,固然是得偿所愿;退一步说,哪怕星仪真的本事通天,将事情平息过去,他将临琅操于手中的谋划也定将推迟。
此乃下策中的下策,且不说他是否要背负千古骂名,这好不容易安定了十余年的临琅,也不知会迎来何等的动荡。
这也是一件旁人注定无法明白的事,他不能与任何人提起,只能将一切藏在心里。
哪怕他在臣民眼中英明一世,大约也不妨碍史书将他斥为疯癫。贪恋权欲,欲求长生而不得,久病而昏聩,差不多就是这些形容了。
讽刺的是,大概到最后也只有星仪会清楚他为何要如此做,进而清楚地怨恨他。
怪他居心叵测,怪他毁了多年布置的大好局面,怪他……辜负这半生的深恩厚谊。
陈沧紧握那华丽的剑鞘,将短剑缓缓抽出,那枯瘦的双手极为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剑刃色泽橙红,辉光流转,犹如一道柔婉的云霞。他用指腹轻轻擦过,发觉它竟是如此冰凉。
这美丽的锋刃仅仅现世了片刻,当短剑全数出鞘后,一股炽焰猛地从剑上腾起,刹那间吞噬了拔出它的人。
凡人之躯没有半点抵抗,转眼已经化为一支摇动的火柱。但那件应国君要求而精心织造的衮服竟然还在火中残留了片刻,它的轮廓已经灰飞烟灭,上面的绣纹却发出夺目光芒,那些混杂着秘药“丹铜”的染料猛烈地燃烧着,令这幅万世太平的云纹图样在烈火中短暂地飘扬。
剑中喷发的火焰只是开了个头,那个把它留下来的仙师并未夸大其词,再加上丹铜的助力,爆焰朝着四周喷发而去,顷刻充斥了塔内。
塔中如鱼鳞般排列的琉璃片首当其冲,纷纷在烈火中碎裂熔化,四壁上道道亮光奔流,一时间塔楼里仿佛化为了灼亮的溶洞。
石墙虽然厚重,在这狂暴的火焰下也难维持,数次沉闷的摇撼声后,裂痕陡然蔓延,下一刻,伴随着剧烈轰鸣,塔身寸寸断裂,砖石与琉璃瓦如雨般洒落。
高天之上,正午的烈日光芒万丈。
陈沧木然地见证了这一切。烈火焚身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可怖,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已经融化在火中,没能感到什么痛苦。
事情正如他所预计地进行,但为何他还没有消散?
也许正如那个为他留下印记的黑衣人所说,他如今剩下的是“神魂”……那是连神魂也称不上的一缕轻烟,没有耳目,却能感受到周围的情形。
他不受控制地朝着湖中飘去,那个他从没多加留意的御园里的湖面,此刻波平浪止,没有半点涟漪。
明镜般的湖水中,如实地倒映着澄净天幕,水边的青枝绿叶,但那座正在燃烧的琉璃塔的倒影,依旧完好无缺。
假如神魂也能感觉到痛苦,这绝望应该足以将他撕裂,然而他只是无声地下落,如同一片灰烬。
他穿过湖面,就像透过幻影,来到了镜面的另一端。天地倒转,他向上飘飞,一直来到了那座完整的琉璃塔中。
这里和他熟悉的那座塔几乎毫无差别,天顶上坠着一只分毫不差的金铃,但在见到它的一刻,陈沧就明白,湖外那座塔里挂着的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的仿物。
在身为一缕残魂的他看来,那金铃散发出无尽的威严,让他生不起丝毫想与之相抗的念头。
虽然他本来也身不由己,只能在这景象面前惊骇——琉璃塔中央,金铃之下,悬浮在半空之物难以用言语形容。
它形似一枚漆黑的巨茧,通身上下裹在浓厚的阴影中,又带着几处深深的伤痕。那些伤痕正在渐渐裂开,现出内里无数大小不一的花籽,泛着隐约金光的外壳使得它们轮廓愈发清晰,那互相推挤的紧密情状就显得愈发惊人。
那其中,仿佛蕴含着什么至为浩瀚的无形之力,即将喷薄而出。
或许是如今已为神魂的缘故,陈沧见到了以他凡人的双眼无法得见的情景。他看到塔内塔外有许许多多蜉蝣般的微光,有些朝着墙上那些琉璃片投去,有些游移在半空中,宛如一闪即逝的飞星。
那些都是神魂,和他一样,千丝万缕。
鳞片般的琉璃片中,此刻有无数光点闪动,从黑茧中满溢而出的阴影不知不觉间填塞了塔中的每一寸地方,将日光隔绝在外。
幽暗的高塔中,仿佛星河倒悬,四周繁星的光点卷成缓缓转动的漩涡。中央的巨茧比这黑暗更加深沉,它伤痕累累的外壳一呼一吸地鼓动着,体内流淌的金色更加刺目。
忽然间,万籁俱寂,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静滞。
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犹如花萼绽放,这只巨茧缓缓地破裂开来。
隐而未发时,它身怀慑人威势,终于到了这一刻时,反而没有半点声息,只是静静地盛开。
混沌难明的雾气从茧中流出,托起一轮漆黑的蚀日。幽暗的浑圆轮廓周围,一圈隐约的金光环绕,正似大凶之兆的日食异象。
纵使从这邪异的境况下诞生,这蚀日的景象却不显得险恶。群星光芒黯淡,它则独自高悬空中,那姿态仿佛永世如此,带着弥久的平静与庄严。
然而,这平静只停留了片刻。黯淡的星河逐渐崩毁,蚀日剧烈颤动起来,接着微微一转,那灵巧之态竟好似一只惟妙惟肖的眼眸。
异样的色彩从蚀日中蔓延而上,顿时将原本纯净的黑暗染污,日轮中波澜涌动,又不住散溢而出。
金铃猛烈地振荡着,直到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响归于沉寂。一阵又一阵无形的浪涛冲刷着四周,终于,这高塔也不再能将其束缚,磅礴的灵气有如潮汐,向着这片土地奔流而去。
在这一刻,当临琅人仰头望去,看到的已不再是那明媚的春日光景。天幕褪去了颜色,苍白之中微微泛灰,那无垠的空旷中尽是森然寒意。
许多人此时并不知晓,在他们余生之中,都只会看到这一片霜凝雪冷的寂寥苍穹。
……
记忆的河流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戛然而止。凝固的画面中,一枚细细的环形印记在虚空中浮现,被旁边伸过来的手一把抓住。
眼前的景象疾速转变,回过神来时,谢真重又有了脚踏实地的踏实感觉。以神魂旁观那一段长长的记录,如同在风浪中随波逐流,让他现在还是有点晕。
长明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纸包:“来一个?”
谢真一看,就感觉脸要皱起来了:“……来一个。”
长明熟练地一抖纸包,喂了他一颗酸梅子。那股让人直激灵的酸劲过去后,他又尝出了一点回味的甘甜。
被这么一打岔,谢真因这番往事而激荡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他看向一旁,陵空的虚影握着那带有印记的琉璃片,在手里掂了掂,看他神色,似乎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长明一如既往地率先开口,没打算把功夫浪费在感慨上:“你叫我们来临琅之前语焉不详,就是为了找这份记载吗?”
“我可不会专指望这一样。”陵空环顾四周,“这座天魔诞生的塔才是关键,不过这份记载确实也用处不小。说到底,我对此已有大略猜测,只是须得详加验证,否则一旦误导,反倒麻烦。”
谢真首先想到的则是另一件事:“这容器中,还有那位临琅国主的神魂么?”
“不,这只是他神魂在这印记中留下的残影。”陵空道,“他在当时就已消散了,总归不算最坏的结果。”
他话语的冷酷之中,仿佛又有一丝悲悯。谢真转念一想:“可是,星仪曾说他身为国君,是‘凝聚气运’的要紧所在,他的神魂会不会仍在天魔之中?”
“没有那回事,你是被星仪的话糊弄住了。”
陵空两指拈着琉璃片,凝视着当中那枚小小的印记,“这段记忆是临琅国主讲述,囿于凡人的视野,尽管他试图与星仪相抗,大多时候还是一直被牵着走,仍在星仪划出的界限里打转。”
谢真奇道:“莫非他禅位一事,也在星仪的预料中?”
“应该说,封禅与退位,对星仪来说没什么分别,他不过是设了一个两可之局,别人怎么走,他都有应对。”陵空道,“他要的是一件让临琅举国上下都瞩目的大事,至于究竟是哪种事,视情形而定就行了。”
“所以,国主以为他将会是这气运的中心,其实他只是……一种手段?”谢真猜道,“天魔则排除了他的神魂?”
“你还是没明白啊。”
陵空将手在空中一挥,“但‘手段’这话不假,不止国主的神魂,整个临琅所有人的神魂,都只是一种手段!见过繁岭部的祖灵,你应该也有所觉察吧,祖灵中沉积的历代主将神魂,不是助益,反倒是束缚,在星仪看来,通向真灵的境界,神魂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谢真疑惑道:“国主所说的气运,原来不是神魂的意思?我在渊山中见到了许多临琅人散碎的记忆,那些又是什么?”
“我还是直接说结论吧。”陵空展开双手,“星仪在临琅用数十年时间营造的,是将所有人的神魂联结在一起的阵法。不像用来尝试的禁军卫,这种联结更加隐秘,他在这件事上倒也没骗人,一旦落成,这就是以人为基的另一种‘地脉’,有了灵气流转,把这块地方变得更加丰饶也不难。而星仪要用的就是被这阵法联结的所有人的神魂……或是说心智,来淬炼他一手打造的真灵雏形,令其诞生于世!”
看到谢真一脸沉思,长明说道:“譬如说,要打造一把像山一样巨大的剑,平常的锻炉是不行的。但要是收集天下所有的锻炉,把它们融成一只比山更大的炉子,就能打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谢真:“懂了。”
陵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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