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宁静号爆炸河段以北干里之外,明斯特市。
寒秋午夜,万家入睡,整座城市沉浸在平和的寂静里,连流浪汉都往衣服里塞满旧报纸,三三两两蜷在避风的桥洞里陷入安睡。
教会街的一隅,晚风乍起,成片的红枫好似遮天蔽日,寒风催着红叶辞别树梢,飒飒飘零。
夜间没有修士会来特意驱赶教堂附近的乌鸦,这些聪明的黑鸟宛若团团黑影栖在枝头,时而发出森然的嘎嘎声,划破静谧的沉默。
遥远北境的明斯特,自然对今夜干里之外的阴谋与爆炸、暗算和反杀浑然不知,没人会知道他们城市的勋爵经历了怎样的一夜,又正在努力向这里赶回来。
当然也无人知晓这都意味着什么,又会对他们带来何种影响。
暂时。
时代的变局与转折总是这样,总会在大多数人浑然不觉时暗中酝酿,又倏然发生,待人们回过神来时,它已经席卷着所有局中人驶向另一个方向,而那些变局前夜书写的日记里,往往赫然写着“今日无事”。
不……或许明斯特还是有人知道的,并非所有明斯特人都能在这个注定改变历史的夜晚安睡入梦。
比如那些一手策划变局的棋手。
炼金教堂内廷,猎人司首席办公室的窗口依旧亮着。
福多思·摩尔安然坐于办公桌后,桌上的煤气灯散着暖光,驱散窗外浓厚的夜色。他神情冷淡,双目却始终没有从桌面上那一纸特殊的契约上移开目光。
没人知道他究竟凝视了多久,若非还会眨眼,猎人首席仿佛坐化的石雕。
而他牢牢注视着的,正是装有中枢遗骨的木匣与卡尔·海勒认主后的感应契约。
自从宁静号载着海勒队长和一众律卫离开明斯特,过去的两天多里,这张契约始终安定如常,隐隐散逸着莹白的光晕——这说明木匣与它暂时的主人始终未曾分离超过三米远。
这意味着,木匣与卡尔·海勒皆是安全的。
喔……安全。
那若是不安全呢?比如木匣与卡尔分离,或是木匣损毁?
那这契约便会感应到情况,继而淡淡的莹白光晕就会化为耀眼的深红。
倘若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届时一如卡尔离开前他们商量好的一样,教会就将启动紧急预案。
而两天多以来,契约不曾有任何变化,连半点红星都没有。
房间内的钟摆咔哒作响,时间按部就班流逝,而福多思·摩尔面无表情地凝视契约,仿佛在期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钟摆的响动仿佛渐渐模糊于耳畔,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向淡然平和的摩尔首席却连眼都不眨,似是要用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将那契约刺出一个窟窿来。
直到某一个瞬间——
莹白光晕的边缘突然浮生绯色,暗沉的红如潮水般席卷了一切白光,那纸原本莹白到圣洁不然纤尘的契约仿佛倏地笼罩在血色里,也将福多思·摩尔的面无表情衬出隐秘的得意与狰狞。
契约变红之后,福多思·摩尔又盯了好久,直到一刻钟过去,深红再也没有重现莹白——又直到最后,感应契约倏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得粉碎,继而化作绚丽的红色星光消失于无形。
福多思·摩尔终于笑了。
这说明卡尔与木匣已相隔甚远,暂时的认主已然失效。
这说明炼金律卫完美完成了他们真正的任务,回收了从不属于卡尔·海勒的东西。同时意味着,海勒队长也像计划中那样死于律卫的群攻,为炼金教会的宏图大业尽了最后一份薄力。
是的,卡尔·海勒的死,就是他最后的贡献。
只有死人才能彻底保守秘密,令人安心。
卡尔·海勒的成长速度和能力,他的威望,他的神秘与智慧,他一切的优秀都令教会感到不安与遗憾。
他绝不甘于人下,不甘于平庸,他绝非池中物,无论放在哪个时代,卡尔·海勒都惊才艳艳到耀眼。
而他的潜力似乎更是深不可测,一年之前他还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而一年之后,他却凭借个人的能力与适当的机遇,一跃成为王国耀眼的新星,连王室都为之震动,甚至隐隐将他视作延续维德黄金时代的寻路者。
而他在超凡天赋上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只有鲜少人才知道他踏上超凡之路还不足一年,却已是命格4……
这样恐怖的天赋,纵观炼金数百年历史,唯有一百余年前那位昙花一现的艾斯特家妖孽能与之匹敌。
倘若再给他一些时间……没人能想象到卡尔·海勒的高度究竟在哪里。
而这样的人注定在即将到来的变局中发挥至关重要、甚至改写结局的作用。
但是这样妖孽般的人才,即使是深受炼金之神荣光的教会也无法再得到一次,他们必须承认如今已没了百年前的那般幸运——
一百余年前,迫于前朝诺德曼王室和诸多大公的觊觎、蚕食、咄咄相逼的威胁,艾斯特家的天才只有投身于教会才得以保全日薄西山的家族。而她的效力、她恐怖的天赋与创造力帮助炼金教会筑牢根基,间接开启了教权能与王权百年分庭抗礼的序幕。
炼金、魔药、咒文、契约……百年后炼金教会在诸多领域上依旧受那位天才的启蒙与荫蔽,她曾凭一己之力将炼金教会带到了独自无法抵达的高度。而上一个做到类似成就的,还是一手创立炼金教会,并让它成为维德国教的初代炼金圣者。
而百年后,同样惊艳世人的天才,这次却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往日前朝与艾斯特势同水火,如今当朝与海勒却是水乳相融。
艾斯特的天才一手铸就了炼金教会的荣耀,将它推上四教之首的宝座,让教权在维德占据半壁江山百年不动摇;
而海勒家的家主,注定会站在炼金教会的对立面,拯救水火之中的克伦特王朝,让王权重掌与教权匹敌的能量。
即使是炼金教会也无法幸运两次,无法得到第二次旷世奇才的自愿效忠。
那就……不能让这样的幸运降临在克伦特王朝。
得不到就毁掉。
所以卡尔·海勒必须死,他决不能为对手所用,炼金长久的宏图大业不容出现他这种变数,他必须死在羽翼尚未彻底丰满之时。
“真遗憾。”
福多思·摩尔释然地挥散空气中最后一点红芒:“若你能再早一点、再虔诚现实一点,真正投身炼金之神的怀抱——我们本可以并肩俯瞰维德,捧起这国度唯一至高无上的权柄。”
“可惜,你的忠诚不属于这里。你的忠心看不得王朝被倾覆,你的高尚看不得必要的牺牲。而你的愚昧和顽固,却看不见旧秩序的坍塌与新秩序的萌芽。”
“所以,你不是什么维德黄金时代的引路者,更非先驱。真正的先驱者,应当果断拔除腐朽的枝芽,拨乱反正、开辟新生。而非像你一样守护枯骨,率先跃入深渊,有去无回。”
“所以你永远达不到百年前那位铸就炼金荣耀的天才的高度,纵使你们有相似的才华与天赋,相同的昙花一现,而不同在于——那位的绚烂盛放荫蔽后人,永垂不朽,而你短暂的惊艳,则注定被时代遗忘,归于尘土。”
福多思·摩尔不紧不慢踱至窗边,凝望深沉的变革之夜,向南方的虚无轻语道:
“愿你享受死后的安宁,海勒勋爵。”
随后,摩尔首席走到壁炉面前,以灵能为“火焰”点燃没有木柴的壁炉,几息之后,跃动的淡黄火苗渐渐勾勒成一张虚幻的、苍老的人脸。
“计划顺利——卡尔·海勒死了,公主应该也落入了我们的控制。”摩尔对那火焰人脸行礼说道,“契约已失效,中枢遗骨无误,想必明天律卫们就会把它送到您面前,奎因主教。”
片刻后,壁炉中由火焰勾勒的人脸开口,声音宛如从虚空中传来,沙哑空灵:
“很好,福多思。”
“奎因主教,我们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了吗?”
“自然。计划成功,最后的拼图已经补全,开始吧。”壁炉中的奎因主教淡淡说道,“让我们撕碎王室这群庸人粉饰的太平,他们不配执掌维德。”
“您说的是,主教。”
“接下来,我们又要奔赴两个不同战场了,老朋友。”火焰奎因主教语气怀念,“但这次我们成功会师之时,必将整个维德囊括于教会之手。”
福多思·摩尔微微一笑:“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多年宏愿,终于是时候让它化作现实。”
“嗯,祝你顺利,福多思。”奎因深深注视着壁炉外那依旧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老朋友,行礼道,“这么多年的退让和蛰伏,委屈你了。”
“不委屈的,奎因。我很满足,一切都是为了更高的利益。”
“那就有劳你,为更高的利益,为教会的宏图与荣光——拿下这座明斯特,为我们所用。”
“为炼金奉献是我的荣幸,奎因主教。”摩尔深深鞠躬行礼,“我想,也是明斯特的荣幸。”
“等你的好消息,福多思。”
“也祝您在纽伦的战场一切顺利,奎因主教。”
语毕,炉火重回平静,火星噼啪作响,仿佛刚才的人脸与对话皆是假象。
福多思·摩尔缓缓取出炼金教会的通讯玉牌,输入灵能后,对玉牌淡淡说道:
“前置条件完成,计划开始。”
玉牌荡漾,一一确认回复无误后,福多思·摩尔挑起嘴角。
“紧急预案,怕是和你想的不太一样啊,海勒队长。”
“或者说——计划从未偏移,海勒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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