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抵达奉天时,已经是深更半夜。
广场上人影寥寥,北风呼啸,显得比往常冷清不少。
赵国砚带着几个弟兄赶过来接站。双方刚一碰头,他便立刻注意到了冬妮娅,心里随即有点后悔,悔不该应下这桩差事。
“东家,薛掌柜,呃……这位是?”
“噢,国砚,来给你介绍一下。”江连横侧过身,将冬妮娅拦腰搂到近前,“这是冬妮娅,大伙儿都过来认识认识。”
众弟兄互相看了看,回过神来,赶忙拱手抱拳,齐声恭迎道:“四夫人!”
一声大喝,在稍显空旷的广场上骤然乍响,唬得冬妮娅应声后退半步,茫茫然不解其意。
江连横见状,心情大好,旋即笑着吩咐道:“国砚,你先把冬妮娅带去书宁那边,这两天帮忙安顿安顿,她们俩人在那,好歹也是个伴儿。”
赵国砚顿时愕然——得,帮大哥藏女人的差事,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可谈不上是什么美差!
天底下最难办的事儿,莫过于老爷要保密,夫人让告密,稍微有点差池,最后就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当初,三夫人的宅子就是他带头修整的,如今来了个四夫人,又交给他妥善安排。
这事儿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专门负责给大哥拉皮条的呢!
胡虽如此,但这份“托妻献子”的信任,却实在是容不得回绝。
赵国砚只好苦笑两声,一抹脸,招呼手下牵过来一辆马车,撩开门帘,请四夫人上车入座。
冬妮娅语言不通,只见一帮大小流氓要带她走,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人转手卖了,还是要就此沦落风尘,于是便频频回头看向江连横,眼里满是疑虑。
好在闯虎带着另一拨白俄姑娘及时赶到。
几人好说歹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才总算把冬妮娅哄上马车。
江连横累得嗓子冒烟儿,接着又冲赵国砚吩咐道:“明儿派人去趟洋行,买架钢琴给她送过去,她就放心了。”
说完,寒风突然吹过来。
大伙儿瑟瑟缩缩,原地跺了几下脚,将哈埠带来的特产分一分,彼此叮嘱几句后,便趁着夜色四散开来,各回住处去了。
…………
城北江宅,夜深人寂。
江连横回来时,除了门口有几個弟兄打更巡夜以外,整座宅院都悄无声息,静谧祥和。
窗子大多黑着,只有一楼客厅和二楼书房里亮起两盏昏灯,于寒冬夜色下,显出一抹温馨。
东风守夜,在客厅里等着道哥回家。
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便立马站起身,走到玄关相迎,帮着江连横脱下狼皮大氅,掸尘梳理,嘘寒问暖。
“哥,吃不吃饭,我去叫宋妈?”张正东将哈埠的特产放在桌子上问。
“太晚了,拉倒吧!”江连横捂了捂耳朵,压低声音问,“家里没啥事儿吧?俩孩崽子都睡了?”
“嗯,早就睡了。”
“你嫂子没睡吧?”
“没睡,这不是要到年底了么,嫂子在楼上查账呢。”张正东挠挠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为了等你回来。”
江连横沉吟片刻,忽地朝楼梯上瞟了一眼,随即将东风拽到走廊角落里,鬼鬼祟祟地问:“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找过你嫂子?”
“啊?什么意思?”
“啧,比方说……莫名其妙的电报,深更半夜的电话,来去匆匆的弟兄,不光是找你嫂子,找宋妈的也算。”
“没、没有啊!”张正东满脸困惑,“哥,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咂了咂嘴,将胳膊搭在东风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东啊,哥希望你能明白,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你懂我的意思不?”
张正东眉头一紧,沉思片刻,却说:“嘶——哥,伱刚才说啥?我没太听清。”
江连横把身子往后一仰,狐疑地看向东风,摇头叹道:“你小子不老实,很不老实!”
“诶?哥,我刚才好像没锁门。”
“不,你锁了。”
“是么,那我再去锁一遍,看看从外头能不能打开。”张正东把头一低,就地转了个圈儿,急忙奔着玄关走过去。
江连横眯起两只眼睛,疑神疑鬼,却又苦于没有证据,于是便只好在桌上挑了两样儿哈埠特产,转身上楼去了书房。
推开房门,台灯昏黄,勾勒出一张端庄娴静的面庞。
胡小妍俯身案前,桌面上摆着好几摞厚厚的账册,识字多年,如今终于不再需要字典辅助,批阅的速度也因此快了不少。
无奈账册太多,人又是天生的操心命,往往事无巨细,全都逐一过目,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劳心戮力,无精打采。
手边的茶碗儿里,茶水一口没喝,凉了。
听见开门声,胡小妍纹丝未动,目光仍然停在账册上,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
“啊,刚回来。”
江连横走到书桌前,侧身坐在椅子上,随手捡起一本账册,草草翻了两眼,便又放了回去,问:“那个……忙着呐?”
“真有眼力见,这都让你看出来了?”胡小妍揶揄着翻过一页纸。
江连横呵呵一笑掩饰尴尬,旋即偷瞄几眼胡小妍,心里没谱,便忍不住暗自揣测:她到底知不知道冬妮娅的事儿。
俩人岁数不大,却是实打实的老夫老妻。
朝夕相处、同床共寝这么多年,谁心里有鬼,细微之处必定有所反常,仅凭直觉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江连横胳膊搭在账本上,用手指敲了两下封皮,眼见着胡小妍不声不响,便忽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没话找话。
“咳咳……你那茶都凉了。”
“嗯,没来得及喝。”
“天冷,你得多喝点热乎的。”江连横拿起茶碗儿,将凉茶一饮而尽,随后又起身给胡小妍重新添了些热水。
热腾腾的水气在台灯下袅袅升起。
胡小妍顿时觉察出异样,偷偷瞟了一眼江连横,目光便又立刻回到账册上,仍旧头也不抬地问:“哈埠好玩儿么?”
“嗐,玩儿什么呀!脚打后脑勺,净顾着跑生意,可把我给忙坏了。”江连横坐下来感慨道,“不过,都是为了媳妇儿、孩子么,苦点累点不算啥,心是甜的呀!”
“为了哪个媳妇儿?”
“这话说的,妻是妻,妾是妾,我还能为了谁呀,为了你呗!”
胡小妍点点头:“真是辛苦你了,累不累,赶紧去泡泡脚吧,我现在眼睛有点疼。”
“嗯?”江连横微微侧过脸,筋了两下鼻子,旋即臊眉耷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儿,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媳妇儿,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哈埠的红肠儿,你尝尝不?”
“不了,我怕串味儿。”
“呵呵呵,夫人好生幽默,那……大列巴要不要?”
“不吃,面包更容易串味儿。”
“呃……那就夹心糖吧?这有糖纸包着,你放心,我给你剥一个。”
“不用了。”胡小妍靠在椅背上,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闻言,江连横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点点头道:“媳妇儿,我确实有事要跟你商量。现在这世道,变化太大。你呢,也没出过什么远门,见识比较短浅。我这两年在外头晃荡,心里倒是很有感触。”
“什么感触?”
“你看啊,老爷子他们那一辈,行走江湖,先开春点,春点不通,寸步难行。那时候,咱关外也有洋人,但没那么多。可你再看看现在,哪哪都是洋鬼子。你是没去过哈埠那地界儿,打眼一瞅,我还以为是出国了呢。”
江连横说得很郑重,并不像是在插科打诨,没屁硬挤。
“咱们江家,不是那些在街头上打把势卖艺的。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以后的生意要想做大,这洋文和春点,其实根本就是一个道理,不能不学呀!”
听了这话,胡小妍也不再故意拌嘴,转而认真起来,说:“这事儿南风也跟我提过。”
“这就对喽!可惜,咱俩现在才开始学,恐怕是有点来不及了,也没那份儿精力,能学多少学多少吧,但那俩孩子必须得学!”江连横掰着手指头说,“不仅要学毛子话、东洋话,还要学英国话、美国话——”
“英国和美国说的是一样的话。”胡小妍突然打断。
“是么?”江连横有些疑惑,“你咋知道的?咱别不懂装懂啊!”
“我见识短浅,你说你的。”
“哎,知道虚心就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对对对,反正不管有用没用,只要是能学的洋文,全都给我学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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