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马恩慧看着紧锁眉头,躺在藤椅里的朱允炆,劝道:“烦忧事总会过去的,皇上不应郁郁难解,且看着,文官总会妥协。”
朱允炆枕着双臂,道:“来,给朕揉揉太阳穴。”
侍女搬来矮凳,马恩慧坐在朱允炆一旁,伸出素手轻轻揉着,听着朱允炆的唠叨:“虽说开设主、副课业两卷,似是对天下举子不公,然此时推行才是对天下举子最公平的时候。”
“国子监革新不过刚刚起步,此时其他州府县跟进,纵没有什么成效,亦是所有人站在一个起跑线上,若拖延一年、两年再行此法,国子监监生岂不占尽优势,届时进士皆是监生,才是对所有举人不公。”
马恩慧脸色一变,连忙劝道:“万万不可进士皆出国子监,皇上要以南北榜案为鉴。”
朱允炆抬眼,看了一眼马恩慧,平静地说道:“放心吧。”
南北榜案,又名刘三吾舞弊案,南北榜之争,是明初科举考试中一件极大事件,也可以说是洪武朝最后一件大案。
事情发生在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以翰林学士刘三吾、王府纪善白信蹈主持丁丑科会试。
会试出题没问题,过程没问题,问题出在了结果上。
发榜之后,录取陈䢿、宋琮等五十一人。人不多,但这五十一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全系南方人,一个北方人也没有。
虽然说在明代初期,经济、文化重心在南方,但北方人一名未取,实是从未有之。毕竟南方文化人再多,北方人似乎不应该没一个成器的。
当时,南方人骄傲啊,载歌载舞,爽。
当时,北方人不服啊,如丧考妣,哭。
可是,什么时候哭解决过问题?
大伙擦了擦眼泪,开动脑筋,联名上疏,跑到礼部门外,鸣冤告状,告的对象就是主考官刘三吾﹑白信蹈等人,理由是偏私南方人。
皇城外总晃荡着几十个举人喊冤,散发各种版本的揣测消息,说给百姓听也就罢了,这些举人认为官员也应该听一听,于是拦了很多官员的马车、毛驴。
官员一边听,一边擦冷汗,不断哀求,这位兄弟啊,早朝要迟到了,你让让,行行好,现在你有冤情,再拖延下去,我全家都有冤情了……
没办法,官员开的也不是威震天,霸天虎,撞不飞人,只好丢了马车、驴,一路长跑到了宫里。
事情闹大了。
什么主考官收了钱,什么“地域歧视”,什么“南北对立”,纷纷冒了出来,朱元璋发怒,下诏成立十二人调查小组,让人从落第北方人的卷子里增录十人。
也不知道调查小组十二人是太实在了,还是有些缺心眼,调查了半个多月,说“南榜”五十一人没问题,至于落罢的北方人,那是因为没文化,怪不得其他人……
这下问题失控了。
原本是落榜北方举人闹腾,现在轮到北方籍官员闹腾,大喝一声:“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北方人?”
官员的能量,自然比举人的能量大,不仅要求彻查考官,还请旨探探调查小组十二人的底。后来,调查小组张信状告主考刘三吾和副主考白蹈信,以“陋卷进呈”,以致调查小组没查出问题。
朱元璋大怒,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刘三吾、白蹈信等处理了,理由不是科考出了问题,而是他们都是“蓝玉余党”,并说刘三吾十几年前为胡惟庸说过话,这就是同情反贼的反贼,于是,刘三吾等考官被发配了。
至于打小报告的张信,也因“办事不利”被凌迟了,调查小组十二人中,只有两个人幸免于难,原因是这两个人复核之后,认为可以增补北方士子……
人处理完了,朱元璋亲自问策,这一次很干脆利索,选了六十一个人,全系北方人,一个南方人也没有。
南北榜争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杨士奇说服朱允炆早日施行“主、副课业两卷”之策的理由之一,便是避免新的南北榜争。
杨士奇是一个聪明人,他清楚一旦国子监革新取得成效,南北榜争便会演变为国子监与州府县学之争,若国子监一家独大,那惹出来的麻烦,未必比南北榜争小。
朱允炆调查过南北榜争,得出的结论,这是一个冤案,彻头彻尾的冤案。
理由很多,比如刘三吾不可能科场舞弊,因为这位爷当时主持科考的时候,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没错,就是一老不死的正值之人。
史书称其“至临大节,屹乎不可奇”。
对于一个没几年活头的老人来说,舞弊图啥去?没利益可言啊,总不会是希望多结交几个朋友,到时候奔丧用吧?
再比如刘三吾等牵涉蓝玉、胡惟庸案,这明显是朱元璋找不到黑锅,随手就扣了一个过去,毕竟这两个黑锅威力大,覆盖广,什么时候想用,都能扣住人。
最让朱允炆相信这是一个偶然事件的,还是数据,统计洪武朝中所有进士籍贯,属于南方籍的达百分之七十一,而越是在洪武后期,这个比例越高。
出来一次百分之百南方人中第,在概率学上并不突兀。
然而南北榜争虽然是偶发引起的冤狱,但朱元璋绝不能允许这样的偶发出现,就如朱允炆现在,不能允许国子监与州府县学对立。
朱元璋不能不处置,是因为他必须考虑南北对立、地域矛盾的问题,哪怕是没有理由,也必须给北方人一个交代,同时借机打压江南抬头的地主势力。
否则人心的分裂,远比地域的分裂更可怕。
但需要说明一点的是,朱元璋虽然解决了南北榜争案,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他没有考虑,也没力气考虑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如何是好。
历史上,解决南北榜争矛盾的是杨士奇,他在朱棣的儿子朱高炽当皇帝的时候,提出“南北分卷”。
朱允炆不打算搞什么南北分卷,这个政策虽然看似不错,却会带来更厉害的“老乡关系”,朝臣拉帮结派的后遗症太厉害。
对于朱允炆而言,并不存在什么南北之争的问题,原因也很简单,就两个字:
扩招。
洪武朝一次科举才招几十个人,出点极端情况也算不得意外,可朱允炆一招就是三百余人,北方举子再怎么差,也不可能没一个人。
朱允炆不担心南北对立与南北之争,却担心教育革新能否联动,朝廷百官反对者众,虽也有他们的道理,但立足长远,教育革新势在必行。
“皇上,钦天监传来消息,北地寒风将至,不出两日,京师温度将骤降。”
双喜禀告道。
马恩慧秀眉微蹙,埋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禀告天气之事?”
朱允炆摆了摆手,道:“皇后,是朕让他留意的,天要冷了,这对皇后来说是一件好事啊。”
“好事?”
马恩慧有些不解地看着朱允炆。
眼下九月中旬虽未过去,却已是寒意如丛,尤是夜间,温度更低,一旦到了十月,北地怕要冰封,京师也不好过,湿冷的令人骨头疼。
不说个人冷暖,便是这后宫花销也会大增,仅购置煤炭一项支出,便足够让人心疼。
煤炭?
马恩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皇上,到时候发卖新式炉子了?”
朱允炆坐了起来,活动了下脖颈,道:“没错,新式炉子将会成为京师冬季最热销之物,皇后便等着数钱吧。”
“可是皇上,百姓不知道新式炉子,如何买卖?”
马恩慧有些发愁。
虽然经过大半年的准备,御用监少监赵贵在京师中花费大代价,盘下了八个商铺,分散于京师各处,然而,这些商铺并没有开门营业过,就是突然开了业,怕也是无人问津,购者寥寥。
朱允炆一扫阴郁的心情,自信道:“若是百官使用,京城的富绅商户能不使用?若富绅商户使用,那手头稍有宽裕的百姓便会使用,到时,何愁卖不出去?”
马恩慧眨了眨眼,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可如何让百官使用?”
朱允炆神秘地说道:“朕自有妙计。”
“皇上,安全局刚传来话,说曹国公李景隆等人已过了采石,明后日便会抵达京师。”
双喜汇报道。
朱允炆微微点头,道:“告诉光禄寺,曹国公归来日朕要备宴犒赏。”
双喜笑着答应,退了出去。
马恩慧疑惑地问道:“皇上怎又改了主意?”
李景隆、李增枝擅自为广州商人开后门,想引广州商人随郑和水师下南洋,此事郑和在离港之前已发来秘报。
当时朱允炆可是怒斥李景隆等人贪腐之心、犹如顽石,无法撼改,怎突然又改了主意,要犒赏以正其功?
朱允炆收起了笑意,严肃地说道:“皇后,李景隆虽有过,但掩不了其功劳,南海靖平,百姓安泰,阳江船厂,巨舟出海,协助郑和,破除海贼,这都是其功,若不赏、不夸、不荣,那日后如何驱使此人?人心,可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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