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欲匆匆来到了喀喇沙。时隔数月,他几乎不认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了。
村庄、驿道、树林附近,到处是挎刀持弓的突厥骑兵。仔细一看,原来在劫掠乡里。
听闻于阗人已经劫过一遍了,突厥人又来,老百姓还能剩下啥?就这,还美其名曰
“征粮”。敦欲的脸色有些难看。路过某个村庄的时候,正遇到一辆马车。
车内装得满满当当,上覆苇席。敦欲眼尖,看到了几双脚从苇席下露了出来。
原来装的是尸体。他感觉自己有点上头了,自家的都城,结果被外人如此祸害,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
但他很清楚,如今不能与夏人翻脸。甚至在可见的将来,他也无法翻脸,没这个能力。
如今该做的,是尽可能取回自家的都城,哪怕是个被人祸害得残破不堪的都城。
如果做不到,那就说服夏人一起出兵,在西边占得更多的好处。进入喀喇沙城的时候,达干阿里骨、林牙火山奴二人出来迎接。
对这两位出身高昌的夏官,他没有太多的亲切感。先不说高昌回鹘与安西回鹘之间的旧怨,就说两者之间的生活,差异也是巨大的。
高昌回鹘太
“唐”了。城市建筑像唐朝,军队像唐朝,制度像唐朝,甚至就连饮食、衣物,都杂糅了太多唐朝元素。
或许,沾染了农耕习俗之后,都会慢慢变成这样吧。反观大回鹘国,这几十年越来越突厥化,这固然让敦欲有些不喜,但突厥总比唐朝更让人亲近吧?
“小王子先去宾馆住上几日,等候陛下召见。”抵达宾馆大门时,火山奴说道。
“这地方,小王子应该很熟悉,离王宫不远,天天都能见到。”阿里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敦欲看了眼王宫,问道:“圣人住在宫里?”
“不,圣人住在萨图克家。”阿里骨说道:“小王子请吧。”敦欲踌躇了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袋子,分别递到二人手上,道:“如果可以,还请二位多多帮忙。军情紧急,我必须尽快见到圣人。”阿里骨、火山奴二人犹豫了下,终究没敢接,推了回去。
他们知道,看那沉甸甸的模样,里面装的多半是波斯流通的金银币,不少钱了。
但他们现在真的不敢收,有些事也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波斯国中有叛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错过这次,待波斯缓过来,可就没那么好打了。”敦欲有些着急,又把袋子推了回去。
他说的是实情。父亲带兵突入拔汗那境内后,听闻喀喇沙已为夏军攻克,长叹数声,大掠一番后,便带人撤回了八剌沙衮。
而也正是这次出击,让他们父子看到了波斯强盛表面下的虚弱,再一拷讯俘虏,顿时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他现在急着把这些消息告知大夏天子,然后说服他们共同出兵。那样的话,即便没法索回喀喇沙,只要能在西边占得更多好处,比如拿下怛罗斯,也是值得的。
阿里骨、火山奴二人见敦欲这样,吓得退后两步,客气地行了个礼后,匆匆离去。
敦欲叹了口气,落寞地回到院内,将行李放入房间。几位随从与他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我出去走走。”敦欲烦躁地站起身,道。******敦欲来的时候,邵树德其实在城外巡视。
“《唐六典》记载,疏勒总计七屯军田,都在这赤河流域了吧?”邵树德指着一片空出来的村落,问道。
唐代屯田分两种。一种是司农寺主持的,由罪人、奴婢耕种的田地,20顷以上、30顷以下为一屯。
一种是军队屯田,50顷为一屯。疏勒的军屯田地有七屯,也就是亩。
规模最大的军屯在龟兹,总计二十屯,也就是十万亩,平均岁收26万多石,产量是非常高的,甚至已经足以供应整个安西四镇驻军的军粮——赏赐还需从内地输送,张籍曾有诗云
“应驮白练到安西”,说的便是这回事。
“陛下,据长安档籍所载,应是在那一片。”杨爚一会看看手里的地图,一会看看那边的河流、田地、树林,有些不太确定。
“管他哪一片!”邵树德说道:“离城池近就好。朕的好儿郎远赴西域,本就不容易了,总不能发配到荒山野岭去吧?那个村子——”
“大宝于阗王纵兵劫掠,杀伤甚多,已然空了。”杨爚说道。
“真是胡闹!”邵树德有些恼怒,道:“明日下旨申斥一番,再发安民布告。胡闹得够久了,该收收心了。唔,村子空出来了,不能就这么浪费。给洛阳传旨,第二批安西镇兵三千人,可以出发了。第三批三千人,发至长安整训,重阳节后出发。这两批六千人,尽数安置到疏勒。家人情愿跟随的,亦可一同前来。每兵授田二十亩。”
“陛下,这就要十二万亩地了。”杨爚提醒道。
“疏勒还剩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不足六万。”
“有点狠。”邵树德含湖地说了一句,随后又道:“土地还是够的。实在不行,将一批不太可靠的人定为贼众党羽,贬为奴隶,想办法弄走。”
“是。”杨爚应道。论起
“狠”,谁又能和圣人比呢?邵树德又看着那些田地、河流,比较满意。
南疆的人口承载能力有限,主要生活在绿洲附近。李圣天说于阗户口二十万,出兵五万。
邵树德当时不置可否,但知道这厮在吹牛。三万于阗大军,就已经是极限了,以此倒推,绝不可能超过十五万——历史上于阗攻打喀喇汗时期出动三万多人马,那时其人口才有可能突破二十万。
喀什的条件并不比于阗差,甚至更好,即便多了六千户镇兵,也没有达到人口极限。
毕竟历史上明朝时期,只剩下南疆的叶尔羌汗国,因为与蒙古人连年战争,户口减少,当时还有五十万人呢。
土地,这都不叫事,难的是如何让新移民度过最初的一两年。这是需要投资的,更准确地说,需要消耗粮食。
北方草原在七月中将会送几十万头牛羊过来,养好膘后,可分批南下,大大缓解粮食的紧缺。
但怎么说呢,还是要尽可能多储备些粮草。邵树德的目光又投向了西边。
良久之后,悠然道:“近日拣选使者,过葱岭南原,前往拔汗那。”
“请陛下明示使者任务。”杨爚说道。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道:“斥责波斯总督,质问其为何勾连回鹘,乱我疆土。”
“遵旨。”杨爚应道。******邵树德抵达疏勒后,仿佛激活了某个按钮一样,从高昌到疏勒这条三千里的驿道上,人员、车马往来频繁。
留守高昌的人员在宫廷侍卫的护送下,开始向南转移——圣驾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到了月底,甚至就连商徒都出现了。这些嗅觉敏锐、胆大无比的人,为了利润,什么事都敢做。
以至于邵树德都打算把缴获的回鹘王宫、府库内的财宝,尽数发卖给商人,让他们想办法运粮过来。
六月二十七日,巡视完毕的邵树德回到疏勒,在萨图克旧宅召见了敦欲。
“拜见大夏天子。”敦欲直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起来吧,见朕无需跪的。”邵树德和蔼地说道。敦欲告谢,坐到了一张绳椅上。
“朕闻你父退兵了?什么原因?”邵树德问道。
“波斯总督名唤依思麦尔者,贿赂了热海突厥、葛逻禄人一批金银。诸部又已饱掠,无心恋战,便退走了。”敦欲回道。
这话,邵树德信了七八分。游牧民族确实是这德行,抢够了就走。如果没出什么雄主一统各部的话,他们未必有侵占某地,将其长期据为己有的想法。
同时也可以看出,奥古尔恰克的号召力确实不太行了,各部落有些不太买账。
“拔汗那本为回鹘国旧地吧?被波斯人夺走二十年了,就没点想法?”邵树德问道。
“父汗还是想重夺旧地的,无奈各部首领不成器。每每提及此事,都推三阻四。”敦欲说道。
“八剌沙衮能出多少兵?”
“五六万骑还是有的。”邵树德默默估算了一下人口。一般而言,游牧民族喜欢用帐为单位。
理论上来说,每帐出一丁。但大多数时候不会全员出击,五六万骑,大概有四五十万人口,极限征兵,当在十万骑以上。
怪不得波斯只能击败回鹘国,却始终无法将其消灭呢。从怛罗斯到八剌沙衮并不太远,二十年了,波斯就只满足于将其驱逐,不令这些游牧民族深入其腹地劫掠。
偶尔犁庭扫穴一次,正面打赢了,但却无法占领,最后只能撤退,夺下来的土地又被回鹘国地方军阀、部落首领收复。
“拔汗那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村落很多,遍地是农田、葡萄园,当地人挖了很多井渠,浇灌田地,盛产小麦、大麦、葡萄。”敦欲不明白邵树德问的是哪方面,只是随口一答。
邵树德则仿佛被击中了。
“说起来,朕还是草原大汗呢。”他突然之间一笑,道:“年年带着汉兵打仗,草原上厮杀的手艺,却有点生疏了。”
“陛下……”敦欲有些不解。
“你还不够格。”邵树德不客气地说道:“让公驼王来见我,就说有大事相商。”
“再传朕的旨意。”邵树德转头看向杨爚,道:“碛北诸部蕃兵,至北庭后,不要急着回返。北庭、安西诸蕃部,征调兵马、牛羊。”
“陛下这是……”杨爚问道。
“自然是做草原勇士最擅长的事情了。”邵树德哈哈大笑,仿佛有些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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