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悠悠往芳华亭逛去,正巧路过毓秀阁。风临拉着皇夫的手,在毓秀阁前停下了脚步,冲武皇问:“母皇,我能去叫弟弟一起看海棠吗?我很久没见到弟弟了。”
武皇有些迟疑,轻轻望向皇夫,皇夫道:“臣无妨。”她才点头:“可以。”
还未等几人入毓秀阁,便听到几声微弱的哭喊,毓秀阁的宫人见到武皇很是惊慌,居然一路跑着回殿通报。
武皇眼中笑意收敛,踱步入内。
王修容倒是面色从容,对着武皇与皇夫规规矩矩行了礼,出言责备了方才不懂事的下人,而后才问:“陛下与皇夫殿下到访,不知有何事?”
“无事,只是临儿想弟弟了,想来瞧一瞧。依云呢?”武皇道。
王修容粲然一笑:“这是来的不巧了,依云今日身体不适,早早便睡下了。”
“身体不适,可是病了?”风临关切道,“我只瞧一眼弟弟,看他无事就走。”
“小殿下,依云已然睡下,臣侍担心会吵醒他……”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廊外传来一阵骚动,风临拔腿就往外跑,那外面几位宫人拦着一个小房间的门,正低声劝阻什么。
果然是被关起来了,风临暗暗咬牙,也不顾形象呵斥道:“你们作甚?!陛下面前,也敢这般没有分寸!”
刘育昌站在武皇身后:啊呀,这您说完了奴说什么啊?只得干干的把嘴合上了。
武皇慢悠悠朝着那边撇了一眼,低声道:“放肆。”
几位宫人立时一满身寒颤,手上动作一滞。趁着这个功夫,那扇被堵住的门猛然推开,一个瘦弱的小人踉跄跑出来。
风依云满脸泪痕,在武皇瞪大的双眼中,伸出了那遍布鞭痕的手,饱含着委屈,喊出了那声:“娘!!”
而后便一头栽倒地上,不省人事。
-
皇夫颤着手,抚上风依云青紫一片的双腿,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
寝房外,武皇沉着脸坐在椅上,扫过地上的鞭子,和跪着的王修容,用尽全力压下心中的怒火,挤一个字:“说。”
王修容直着身子跪在地上,面无惧色,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正正迎上武皇的目光。
反而是一旁的一位宫女受不住这威压,手脚并用爬到前头,哭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这都是王修容逼奴婢们干的啊!他心情不好便拿小皇子发泄,动辄打骂,奴婢、奴婢虽看着惊心,可人轻言微,不敢相劝啊!”
“多久?”
“自奴婢入宫,也有两三年了……”
“毒夫!”武皇指着王修容怒骂,“他一个幼子,你竟下此毒手!枉他唤你一声叔叔!当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猪狗不如?您是在说臣侍吗?”王修容忽然一笑,问道。
“除了你,这殿中还有何人当得起这四个字?”皇夫阴沉着脸从内室缓缓走出,在王修容面前停下了脚步,俯视着他,道:“为何如此?陛下将孩子记入你名下,便是你的孩子。你为何如此待他?”
“呵,记入我名下,就是我的孩子了?”似乎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王修容脸上笑意更盛,“他浑身上下哪一点,和我有关?”
那笑意刺痛了皇夫最后的理智,他再也忍不住,顾不得身份,抬手狠狠给了王修容一耳光。这一耳光用力之大,连一旁的风临都倒吸一口凉气。
“南玉。”武皇起身轻轻揽过皇夫颤抖的身子,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手疼不疼?莫要为这样的人,坏了自己的气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修容看着眼前的两人,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狠狠道:“真可笑。我挨了一耳光,您却关心他的手疼不疼?”
说完他忽然声调拔高,尖锐地喊道:“为何?为何!我告诉你为何!就是因为那张脸!那张脸!那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
“我有什么比不上你的?我是王家嫡子,我也饱读诗书,我也通琴棋书画,我王家也为陛下鞍前马后,忠心不二!我更是从小陪陛下长大,我待陛下比你真心得多!凭什么到最后,是你坐上那个位置?”
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皇夫,忽然换上一副恶毒的笑意,语调讥讽:“不就是因为这张脸吗?”
“我不如你美,所以情意再深,陛下也不会爱我一点……”
武皇冷漠地看着眼前人的歇斯底里,淡淡开口:“朕待你不薄,也赐了你一个孩子,可你却不珍惜。”
“赐了我一个孩子?”王修容气笑了,随即又变了脸,满脸悲戚,声音颤抖,浸满了哀怨:“陛下,三十年来,我待您一片真心,到头来就连一个自己的孩子,也不配拥有吗?”
他的双眼在刹那间蓄满泪水,可仍咬着牙,不愿在情敌面前落下一颗。得不到回答,在意料之中,他的委屈渐渐被这三十年的哀怨覆盖,最后的体面也舍弃了:“不给我孩子!也别来羞辱我!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您怎么能让我去养那个贱人的孩子!对着那样一张脸掏心掏肺!您怎么忍心?!怎么能忍心?!”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语调突然变得凄厉,无尽的委屈口中飘出,他凄然喊道:“陛下!我们青梅竹马,您为何变心啊?”
王修容伸出了他的手腕,上面一串赤红色的珊瑚串赫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串尾部挂着一个小小的金云坠,随着王修容的动作摇摆,一下一下,刺痛了皇夫的眼。
王修容一副欲哭模样:“陛下……少时月下,您也曾与我两心相许,您都忘了吗?”
凄厉的话音回荡殿中,没有回应。
风临大惊,没能控制住动作,转头看向武皇。武皇的脸此刻却没有太大情绪波动,方才的阴沉消了大半,嘴角微扬,露出一副颇具玩味的笑,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怜悯。她就这么平静的看着眼前近乎疯夫的王修容,淡笑着开口。
一句话,把王修容击得面色惨白。
“不过权宜之术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修容大笑道,“权宜,权宜,原来我不过是个权宜!我的真心、我三十年的苦守,都是狗屁!”
他忽而转头,对着武皇大喊:“陛下!您玩弄人心,日后定然也会……”
话还未说尽,一旁的侍卫飞身上前,狠狠将他摁倒在地。面对侍卫询问的目光,武皇随口道:“割了吧。”
侍卫心下了然,几步将他拖出殿外,不多时便没了那撕心的惨叫。
武皇对着刘育昌挥了挥手:“你去告诉外面的人,不用拿那东西来复命了,别吓到朕的孩子。再对那人报个喜讯,王家夷三族。朕留他一命,请他观礼。”
刘育昌满头大汗,连声道:“谨遵陛下口谕。”
吩咐完,武皇才转头看向风临,道:“临儿,你去看看弟弟。朕同你父亲有话要说。”
“是。”风临点了点头,连不迭跑开了。
到了内室,风临屏退众人,命寒江白苏守在门外,自己则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床上的男孩,道:“起来吧,我知道你装的。”
空中静默了片刻,床上的小孩慢悠悠起身,靠着软垫直起了身,问:“你怎么知道的?”
风临面无表情说:“猜的。”
“……”
风依云一阵无语,两人相视了许久,风依云踌躇着开口:“他……怎么样?”
“割了舌,王家夷三族。”风临淡淡道。
如此惨烈的惩罚惊得风依云立刻面色惨白,低着头攥紧被角:“都是……因为我……?”
“不是。”风临果断否定,“你不要多想,母皇……母皇不会因此除了王家。这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她叹了口气,拉住了风依云的手安慰道:“母皇除哪方势力,都是有她的考量,不是因为你,你不要想太多。”
“嗯……”
她看着眼前苍白的小男孩,叹了口气,放软了语调,努力学着长姐的样子说:“收拾收拾东西吧,你和我回栖梧宫。来,我背你。”
风依云抬起头,眼圈红红,坚定地摇头:“不,我没有东西可以收拾,这里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
“好,那就全都丢掉。我给你买新的。”
-
毓秀阁正殿中,皇夫的声音悠悠响起:“陛下有什么话要说?”
武皇冲着殿内剩余的侍卫一抬眼,将殿中剩余的毓秀阁宫人尽数拖了出去,厅内顿时空荡了许多。
淡淡的血腥味飘来,引得皇夫一阵皱眉。武皇反而不在意,道:“南玉,方才那疯子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原本想闭口不谈,只当做没有看到,可武皇的话反而使他不得不面对这个话题,皇夫叹气:“陛下,臣……臣看到了,那手串上有金云坠。”
那金云坠,是武皇少时爱用的图案,因着她的名字有朝云二字,少年时格外喜爱祥云纹,自己画了个图样,常命工匠制成饰物,镶在日常用品上。
曾经武皇送与皇夫的象牙扇,也坠着金云。
他紧闭双眼,强定心神,不愿再想。
武皇一时无言,过了许久答:“那时朕决意夺嫡,需要盟友。如此不过是安抚罢了。”
“陛下,”皇夫这次没有叹气,可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臣没有质问的意思。只是……只是难免多思……”
“你多想什么?”
皇夫低下头,凄然道:“陛下,您是天子,您的白天与夜晚,从不属于臣。臣一早便知晓,所以只求一点真心。而今若连您仅存的情爱也不属于臣的话,请问陛下,臣还拥有什么呢?臣……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深宫苦守呢?”
“南玉。”武皇话语间有些怒意,“朕待你之心,十几年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本来是明白的,现在不明白了。”
她怒极反笑:“哈哈,好,好!如此便罢了!你既疑心朕,朕还有什么好说?”
说罢武皇猛然起身,将欲拂袖而去,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陛下!”
她的脚在门边停住。
“陛下,您有孕在身,切莫动气。回去后记得叫御医看看,不要怕麻烦。”
柔声的关切,化去了她大半怒意,剩下的气压在心里,出也不是,咽也不是。武皇在门边站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你一会,领两个孩子回宫吧。”
说完她终于推开门,扬长而去。
皇夫呆坐在椅上,耳边回荡着方才她最后那句话,这是……什么意思?领两个孩子回宫?
我可以,领依云回宫?
他是个沉静隐忍的人,任凭心中波涛汹涌,也抿着嘴不出声。静悄悄,静悄悄,他静到连泪滴砸落的声音,都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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