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青萍(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4474 字 2023-11-26

这久违的触碰令她贪恋不已,她甚至想就这样抱他整夜,但他终究还是推开了她,折身回到内殿去了。武皇站在原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发丝掠过的凉意还残存在她指尖,令她有些不舍。

她盯着手指回想那缕银丝,却忽然在手中看到了一把血。武皇陡然变色,再一眨眼,掌心空空,什么也没有。

她怔怔看着,一股疲意忽涌上心头。

算了,他人还在就好。只这一回,只当是她从前欠他的。

出殿时,武皇叫住了文雁,询问了皇夫的身体状况,状似无意提了句体凉,文雁也露担忧之色,只道近两年皇夫入冬格外畏寒,添再多暖炉也不管用,夜里也睡不好。

武皇暗暗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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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龙驾走远后,文雁快步回到殿中,内殿里风依云已蹲在皇夫身边,给他用手炉暖手了。

见文雁回来,皇夫目光已恢复素日的平静,淡淡瞥过梳妆台后掩着的榴花盆,道:“去将那两盆冰水倒了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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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刚过二刻,京中风流名场,达官贵人青睐的风花雪月之所——琼楼,正是华夜刚启之时。

此处装潢雅致,伶侍文才风雅,然钱价却无清雅之韵,其花费贵到令人咂舌瞪眼,一进门银钱便如流水哗哗淌去,非家财丰厚者不能消受,因而此地多聚贵人。

此时琼楼三层雅间,一位幽美柔丽的女子正在用餐,一旁有四个妙龄俊男相伴,两个拨弦吹笛,两个夹菜斟酒,当是快意小酌之时,然这女子秀眉微蹙,对着面前盘中菜提不起兴致似的,满面愁容,耳边蓝坠微微晃动,现出点烦躁。

“大人,吃点吧~”

“女郎,还想听甚么曲子,奴家都奏与您听~”

“嗯……”闻人言卿蹙眉看了那几个男子一眼,跟上刑一样说,“来曲十面埋伏吧。”

“唔,大人好意趣呢~~娇侍在侧,亦不忘铁意萧风,只是奴家手惯弹风月,拙笨得厉害,不知所奏能不能合大人心意~~~~”

闻人言卿:“你快弹吧……”

对面莞尔一笑,素指稳弦片刻,须臾飞动。音如风飒飒而出,平心而论,弹得很好,闻人言卿颇善音律,对其也挑不出技法上的错误。至于意韵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她发愁地坐着,叹了口气,想着先前言定的事,抬手揉了揉额,忽而换了副享受的表情,端起酒杯,与身侧两个男子说笑了起来,终于有了些来享乐的样子。

她文采斐然,又是曾经风月地的红尘倦客,谈吐浪漫风流,不消多少功夫便将屋内几个男子逗得笑颜烂漫。

正说笑时,忽然响起叩门声,像是楼内有人近前,门外低语了几句,便有随行的侍从入内,对她禀道:“女郎,门外谢大人欲见。”

“嗯,请。”闻人言卿像不意外似的吐出两个字。

自然不意外了,倒不如说她就在这等着呢。这琼楼明面上有老板,暗里实为谢家的产业。自那日朝会后,闻人言卿就隔两日便来这琼楼一次,就为了等谢家人叩门,她这几天已花了几千两白银了,算是下了血本了!

再等不到,她就得换个更贵的地方偶遇去了……幸而今日总算等到了,只是不知来的是谁。

思绪稍歇,她起身理了理衣袖,离座去迎,见门外进来个玉面儒雅的年轻女子,闻人言卿看了一会儿,恍然明白来的是谢鹤翎,上前笑道:“谢学士。”

谢鹤翎笑着入内就座,仅一挥手便退了室中四位男子。她与闻人言卿都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对坐说话也文质彬彬,先礼过再开口。

闻人言卿道:“不知学士会来,有不当处,还请容谅。”

谢鹤翎笑着客气,二人寒暄了几句,又聊了会儿曲乐,评了评此处茶饮,闻人言卿方才道:“学士既来此小坐,何必屏下伶侍?不若我再唤几位善音律之人,以愉良夜。”

谢鹤翎浅笑一声,道:“实不相瞒,今夜冒然叩门,实是那日朝会一领御史风姿,心生敬慕,故而冒昧了一番。”

闻人言卿道:“哦?我于朝碌碌,哪有甚么风姿,学士说笑了。”

谢鹤翎道:“怎无,那日御史于定安之事仗言,不畏强权,弹劾罪臣,据理力争,实令鹤翎敬佩啊。”

闻人言卿道:“唉,那学士真真是谬赞了。那日我哪里争辩了什么,力争的是魏御史,我不过说了几句胡话罢了,回去才知糊涂,被祖母罚抄了百遍家规,亏得圣上不怪。”

谢鹤翎道:“那日情势,敢出言便是好样的了,若御史都如此自贬,那我等成了甚么?”

闻人言卿笑着告罪一声,二人饮了一杯,谢鹤翎又道:“只是御史于柳尚书面前也敢坚理不让,当真叫鹤翎刮目相看。”

闻人言卿似微愣,须臾道:“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谢鹤翎却笑了下,意味深长道:“若是就事论事,何以坚持要严惩核验之人,须知,护尸归京的可是柳家的柳合……”

闻人言卿道:“是么?我竟不知是她。”

谢鹤翎放下杯盏,看着她道:“御史何必急掩门户,何不瞧瞧叩窗者是花还是木?”

闻人言卿道:“花木有别?”

谢鹤翎道:“花木有别。”

闻人言卿问:“花怨东春?”

谢鹤翎道:“同园而处,木蔽花阳,岂能无怨。”

闻人言卿低头一笑,耳边蓝坠微晃,蓝光熠熠。二人不约而同举杯轻碰一下,谢鹤翎儒雅笑道:“诚递花枝,盼君受承。”

“所求为何,谋春?”闻人言卿举杯问。

谢鹤翎不说话,只笑着饮下了这杯酒。闻人言卿没有喝,谢鹤翎见状也不恼,只悠悠笑道:“伐木。”

闻人言卿抬杯饮尽了。

对面泛起一阵笑声,闻人言卿放下酒杯,此时才松口,目光微冷道:“从前在忍山,颇受她们照顾。”

“我等知晓。”谢鹤翎说着,缓缓起身,腰间玉佩轻轻碰出悦耳音色,“此地不宜久坐,大人,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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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霜寒重。

车马自外驶入静心园,缓慢停靠,几个随从摆凳接扶,自车中探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一身水色厚袍倾泻而下,慕归雨下车归府。

忙了一整日,还未歇一口气,她却不见疲惫,两只细长带笑的眼睛仍奕奕有神,身旁跟了一日的亲随在见到园里快步走来递信的人时,都不免露出点乏累的表情,慕归雨却还是微笑着接过速览。

“殿下说办妥了。”慕归雨飞快看完后,随手将馨香信纸递给身后乌素,乌素掏出火折子,当场便将纸张烧了。

不待抬脚,云子又快步上前,低声道:“家主,这几日大人们对开支意见很大,来请您好几次了,奴的借口快用完了。”

慕归雨默了一瞬,随后道:“知道了,忙完这阵子就搭理她们。”

说罢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凉意钻入胸膛,方才舒心些许,对身侧人吩咐道:“派马出去吧,告诉殿下,快开始了。”

“是。”

云子簇着她往宅院里走,抬头望了眼天,不由叹道:“马上天亮了,今夜又没几个时辰睡了……”

慕归雨道:“你不是昨天刚休么。”

云子道:“我是说您,您都几天没睡过整夜了?我们还可以轮值,您呢,这样下去怎么行……”

慕归雨微笑道:“睡不睡算什么事。何况好戏将启,这个时候我又怎么舍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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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北疆,统军府。

像是刑满释放的囚徒,风临站在门处抬脚向前迈,终于在今日迈出了藏身一载的牢笼。

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下,风临一时失神,她从没想过自己回怀念这种感觉。不过才三百六十日而已。

统军府外早已聚来一大帮人,亲卫队、仪队、两府府兵护卫队、州府守备、镇北军诸将官士官,拥拥簇簇近万人挤在统军府外大道上,等着什么。

秦老将军站在首列,两眼炯炯注视前方,见大门推启,那个身影出来,黑压压的街道都静了下来。

风临一见这场面也是一愣,她今日只是要回自己的将军府,不期会见到这些,不由得停下脚步。

见她出来,秦老将军和周围人对视一眼,白青季及一众侍卫亦早知会意思,从风临身后纷纷走下阶去,站到密密麻麻的将士一起,面朝风临,忽都静下来。

风临疑道:“你们……”

不待她将问话抛出,行动便给了风临最直接的答案。秦老将军抬起手,对众人高呼一声:“礼——”

长街所有将士,在此刻一齐作揖,一如过去那般,冲着风临高声喊道:“恭迎殿下归北!!”

震耳的喊声似春雷回响,贯彻长街,震散了空中白云,亦震荡风临的内心。她僵直看着她们,苍白的脸使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动容,摁住颤抖的眼睫。她以为自己的内心再也不会被谁搅起酸涩的波澜,但她错了。她总是想错。

藏头遮尾,以亡魂身份屈辱躲藏在黑暗里的一年,对这个曾极重自尊、极为骄傲的人是何种打击,连她自己也刻意遗忘了。她有意忽略,一心闷头去算计,去与过去鄙夷的一切握手,不停地告诉周围自己的改变,好像她原本就是这样。好像这样她就能真正接受这一切。

而因折断自己的屈辱而生出的,那一点点的委屈,也被她视作不足为人道的矫情,狠狠地、讥讽地丢在脚底,还踏上了两脚。

她以为她不在乎了。可她终究还是在乎的。

她到底是一个活着的人,是一个有点骄傲的年少的人,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打了胜仗,她也会想扬起头显摆一下,她也想得到大家的欢呼夸奖,在回来时,她也想有人对她说一句欢迎!

她是在乎的!

这声迟来一年的恭迎,终是将风临那死寂一冬的心喊动了。这一声激昂的喊声将深刻在她心里,她终此一生都不会忘了今日。

竭力压下内心波动,风临深吸一口气,面对众人,以平静的面容抬起双手,对眼前众人郑重行礼,道:“风临,拜谢诸位!”

清阳当空,军府前,少年亲王于万千将士,相对而揖,冷金日光停驻在她们的肩头,于地落下长长黑影,寒风吹沙而过,掠影而去,袭过解冻的大陆。

蛰伏一冬的稚凤削翅拔羽,折骨改形,拖着新化的躯体爬出囚笼,终于此日重立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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