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转身对着武皇一揖:“陛下一片慈怜,臣心中感激,然臣年岁尚轻,四处闯荡,心性仍然未定,实无意早早成家。还请陛下容臣再逍遥两年。”
武皇注视着她,听完她说的话,未露恼意,面上微笑分毫未改,淡淡道:“到底是你年纪轻不想成婚,还是,只要是朕的指婚,你都不满意。”
殿中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气氛陡变。似乎龙颜震怒降罪就在瞬息之间。
此时皇夫果断出言,云淡风轻道:“不过是小孩子玩性大,不愿受成家的拘束,陛下何生恼意,谁又没有年轻过?”
“陛下当年不也很有主意的么。”
不大不小的温和嗓音传入耳中,看似圆场,却教武皇沉默了片刻,才再开口接话,说话时也没有转头看他,“朕一向恭孝,婚事也是遵从先帝心意。”
皇夫淡淡一笑:“若真如此,那不该是我。”
龙袍下的手暗暗攥紧,武皇面上表情皆散去,只留那副面具般的静容,沉声道:“你意如何,直言。”
皇夫温和笑道:“吾只是希望陛下体谅一下孩子,纵真要赐婚,也该赐个样貌才华都顶尖的,能让孩子喜欢得上的人。”
武皇道:“看来皇夫已有合意的人了。”
皇夫颔首一笑,目光悠悠落在厅中,道:“只是方才有个觉得不错的……那个跳舞的孩子,陛下不是也夸了么。”
“哦……原来你中意他。”武皇恍然,似乎觉得皇夫青睐那个男孩也是情理之中,将欲开口,又想起先前宫外传来的话,风临与那个月惊鸿似乎未曾相识,也无意交往,心里稍松,语气也没那么生硬,放低些声音道:“那人的确出色,也难怪你会留心。但他的家世不高,比不上朕挑的那些。你总不想委屈风临,何不自朕挑的世家子里选。”
皇夫道:“临儿性子烈,我想选个能容她的。况且我真觉得今晚的孩子里,他是最出挑的。陛下,当真不可以么?”
他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道:“陛下,你我都清楚今晚的赐婚是怎么一回事,各退一步吧,你想如意,也要给别人留一步余地。不要闹到最后,我们都不体面。”
武皇沉声微笑:“朕真想知道,你们要怎么让朕不体面。”
皇夫丝毫不惧,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动那两个孩子,你不要逼我。”
武皇凤眸微圆,实是没有料到会从皇夫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感到荒谬,不由失笑,笑后却是一阵心凉。
然皇夫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只道:“陛下,在风临的婚事上,您已很得意了,让一步吧。”
说罢他合唇转头,将脸对向前方,用态度表明,方才是他交涉的最后一句话。
武皇直直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座下臣子都在静静等待,许久之后,武皇为这场赐婚下了最终定论:“赐祝勉之甥祝嘉怡,月延之子月惊鸿,入镇北王府为侧君。”
风临脸色铁青,难以置信道:“什么?”
武皇瞥了她一眼,居高临下道:“择吉日入府,如此定了。”
由正变侧,祝勉面上瞧不到丝毫低落怨恼,她飞步重新上前,也不去看风临脸色,直接朝着武皇高声谢恩。他座旁的红衣少年随之入厅,伴着祝勉的声音一道叩拜谢恩。
月知州起先呆在座上,根本没料到这事态的发展,还是由月惊鸿及女儿拉扯一下,才慌忙离座来到前方谢恩。
太和宫内臣子纷纷起身,抬手作揖,齐声道:“恭贺陛下——恭喜祝大人——恭喜月大人——恭喜镇北王——”
浩浩贺声席卷宫殿,一声声恭喜、一声声镇北王似浪潮般前仆后继,风临胸里憋了一口气出不去,在这声浪里,眼前阵阵发黑,却赌气似的,逼着自己放声大笑起来。
她道:“哈哈哈,好哇!孤这三月又封尊号,又得了郎君,还是两位,怎不是天大喜气?可喜可贺!孤实在是太得意啦!”
说着她自座位而出,抓起酒杯,大步朝着身周围的朝臣宗亲们走去,她眼前昏黑难以视物,却笑面端着酒杯去碰别人的杯,强作出一副欢喜模样,边碰边笑道:“多谢,多谢。”
她装得那样好,连风依云开始也没看出异样,四下气氛渐渐活泛起来,在风临与臣子们热络的推杯换盏中,竟真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
只是风临再能强笑,也终究勉强不住因剧烈情绪而微微失控的身体,她酒盏中的酒水抖得越来越剧烈,最后几乎要自杯中泼洒出来。
正在这时,一段霜袖挡住了她的杯盏。
那段香气是如此熟悉,风临僵硬抬起头,看见子徽仪站在她面前,修长手指端持着一尊酒杯,一身月袍拦在她与旁人之间,将她的失态尽数挡下。
“殿下,容请我礼敬一杯。”子徽仪双眸微垂,在略显落寞的话音里,将酒杯轻轻地触了一下风临的酒樽。
“恭喜殿下。”
抬袖掩杯,一仰头,他将酒水尽数饮尽。
动作从容得体,仪态端丽,正如他自小那般,挑不出一点错处。
风临望着他,那一下碰杯带起她的耳鸣,使她恍惚起来。
是她昏了头么?
仿佛在看到他说恭喜。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稍作反应,风临便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并丝毫不怀疑所闻所见,她也笑着擎起杯道:“孤敬过你,你也敬回孤,如此才好。”
是啊,凭什么她说得恭喜,他就说不得呢?
都说得的。
他们两个人,就该这样互相拿着话当刀子,往对方心里戳。非得这样,才对得起他们曾经的过往。
风临这样想着,也渐渐觉得可以喝得下这杯酒了,只是没想她把手抬到一半,子徽仪忽然像跌了一下,稳步间不小心碰洒了风临的酒,一小片酒水污了她的衣袖。
子徽仪见状,连忙行礼告罪。风依云飞快过来,瞪了他一眼,急忙询问风临,风临本也没伤到,只是这样一弄,她不得不去更换衣袍,反而得了会儿休整心神的时间。
不远处,坐席上的静王已经看倦了,她缓缓起身,遣人告知了一声,便独自退出这场宫宴。
一踏出太和宫外,冷冽的夜风迎面扑来,分明是冷的,风希音反而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的随从早自偏殿赶来,将斗篷披在她身上。主仆缓缓行离,夜里的皇城人影稀疏,随从见她神色寞寞,待看近旁无人时,悄声问道:“殿下,今夜可还顺意?”
风希音望着夜中皇城,缓慢说道:“她厌恶母皇,却将母皇的招数尽用在子女身上。”
一句话说完,随从不知如何接,她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许是她走得太慢,没多久,身后便有人赶上来了。察觉到后方有微弱灯笼光亮,风希音回头去望,发现是内侍持灯引离宴的臣眷出皇城。
灯笼光亮微明,恰可以照清面容,风希音瞧了一会儿,认出了这人是柳尚书的儿子,柳岺歌。
她不是个爱闲谈的人,却在看清人面容后慢下脚步,慢慢道:“你似乎是……柳尚书的公子。是么?”
柳岺歌行礼道:“正是,见过静王殿下。”
风希音道:“不必虚礼。余听闻你很有名气,有个名号,叫玉春山客……是这样么?”
柳岺歌道:“他人谬赞,让殿下见笑了。”
风希音没有接话,只是又问:“也生在春季?”
柳岺歌微愣,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的生日,便回道:“是。早春三月。”
“噢……”
风希音点点头,看着他,像是在想从他身上找寻什么痕迹,但很快她便放弃了,目光移向前方,低声开口,似乎在对着这天地讲话,徐徐道:“十八年前,华京也有过一场春。”
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听懂,柳岺歌看着她,语气平静道:“华京每年都有春。”
风希音回过头来,神情显然未尽,却没有再与他就此辩论,她轻轻摇了下头,一笑置之,慢慢迈下宫阶,只有一句轻的像风的话,随着她衣摆的离去,悠悠落在华美的长阶上。
“没人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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