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徽仪崩溃地蜷缩在车里,两眼呆呆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失魂落魄。当真正确认了这件伤害已为事实时,子徽仪身心巨悚!
他是以爱之名舍身做暗桩,而今却将自己心爱之人伤害到这种地步,可怜的少年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对自己巨大的否定铺天盖地而来,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声指责自己!愧悔变成咆哮的海浪,在这方寸车厢中淹没了他,他挣扎,窒息,无法逃离。
艰难喘息之间,他最后抬手,看了眼手上的血痕,一道暗红绳索绞在他脖颈,猛力收紧,他崩溃着栽倒在车中。
巨大的刺激与池水的阴寒下,子徽仪病了。
他病得很迅猛,很重,不过一个晚上,便高烧到昏迷,失去了神智。在高热疼痛间痛苦喘息时,子徽仪显得格外脆弱,然而无论他多么难受,他都忍着,没有流泪,至多至多,在唇齿间溢出一声委屈的哽咽声音。真像一只不肯展露脆弱苦苦强撑的小兽。
眼泪是无用的,他从小便知道。
流再多的泪,发出再凄惨的哭声,也挽回不了任何。死去的人不会复生,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哪怕泪水汇聚,流淌成无尽的河,既定的命运仍不会为它有分毫的移让。世事碾泪河而去,横断过往,逼迫人面对曲折崎岖的来日。
不愿走,也不得不走。哭着用手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挣扎,也得走。世事不会怜惜你,旁人更不会。日月车轮滚滚向前,过去永不复来,若栖蜷于过去不愿向前,就会被碾压而过,成为车轮下的一道遗影,伴着尘灰向前,终究也要走。
所以子徽仪不愿再流泪。
因为无用。
故而被心上人刁难,他不哭。被人误解,他不哭。被人奚落讥讽,他不哭。入宫被皇太夫欺负,日夜抄经,克扣吃用,在宫里挨了巴掌,无处倾诉,他不哭。入相府,小小年纪孤身离家,在无所依靠的豪门深宅中,被当器皿一样灌输课业、知识,日复一日地为获得某个贵人的青睐而辛苦修习,他不哭。他都不哭。
再早之前呢?
还是哭的。
那时爹娘还在。
高烧也不都是坏的,烧得昏了,他就能见到父亲母亲。他很久没见到他们了,都快忘记他们的样子了。
炙昏神智,坠入回忆深处,子徽仪在辛苦病热中,回到了他轻松愉快的幼年。
那时的清阳,山是很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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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徽仪是因爱降生的孩子。
子徽仪的母亲子明姝,是子家那位祖坟冒青烟的人杰,京中子老太师亲妹的女儿,和子丞相一样,子明姝也是她母亲唯一的女儿。
也不知怎地,子家嫡系的女嗣就是不多。子明姝上头有两个哥哥,相差五岁,她母亲为了生个女儿,拼命纳侍、烧香,终于在三十时生下了子明姝。
子明姝出生那天,她母亲喜极而泣:“我家有后了!”
因生得晚,子明姝在同辈人里年岁也小,她家又只这一个女,那真是如珠似宝地护着。万幸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一路顺当长大了,非但如此,不知是不是像姨母的关系,子明姝读书还很好。
她初次科考便中了举,虽不是拔尖的首位,但亚魁却也是极好的成绩了,喜得她母亲拍手大笑曰:“我儿来日必效阿娣!”
子明姝当时在一旁听着,只一笑而过。在她眼里,人生要找寻自己的意义。姨母功成名就自然是好,但她又不是姨母。效仿姨母,还不如她手里这颗橘子重要。
可显然她母亲不这样想。见她学业初有成就,便张罗着要给她结门好亲了。
子明姝一向很有主意,但这次居然没有反对,因为她也觉得自己该找个郎君了。她也正值妙龄,大好青春却埋头苦读,有时看到街上有情人挽手而过,说不羡慕是假的。
于是当听到母亲要议亲时,她立刻点头道:“好极了。”
关于未来郎君该找什么样的,她母亲说:“要家世好,男德好,最好有宜女相,可以旺女孙的。”
她父亲说:“人知书达礼些,温顺些,懂体贴人,若像你母亲说的,能旺子孙就更好了。”
子明姝只有一句:“要漂亮的。”
她母亲道:“……儿啊,要求是否有些过于直白了?”
她父亲道:“肤浅!”
子明姝理直气壮道:“我就这样肤浅。”
说要找漂亮的,她就要找漂亮的,不但要找,还要找最漂亮的。
家里有人来问她也不害臊,摇头晃脑道:“人大自然慕少艾,古今英豪皆惜美,此乃人之常情……俗啊?你说我俗我就俗呗,我就是个大俗人啊。
什么?德行为首?放屁,别来这套!就要漂亮的,越漂亮越好!”
她非要最漂亮的,一副不还价的样子,家里人便犯了难。难的倒不是难找美人……
在清阳,若论谁是最漂亮的女子,人们恐怕要争论一番,可要问谁是最漂亮的男子,那么清阳无论是谁,都会说出一个名字——云神音。
云神音是当时清阳远近闻名的美人,有人曾说他甚至称得上是清阳第一美人。
出身书香门第,年华正妙,玉容仙姿,仪止端方。
然而,这样的大美人直到十六也没人上门议过亲。
这就怪了,云神音母家虽非富贵,却也是诗书人家,兼之貌美,如何无人求娶?
原来啊,这云神音是当地出了名的“不吉”。
也是他命不好。云神音是家中第六个孩子,他母亲生养头五个时都还好,偏偏到他时出了意外,六个月便发作早产,他母亲难产一夜,在娩下一子后,血崩离世。
给这个孱弱的婴儿,她只留下了一句话:“惟愿诸神慈怜我儿,不使稚音早绝。”
当时婴孩虚弱,俨然不长久,云家人自此遗言择二字而名之,本作不好打算,却不想上天有好生之德,终究叫他挺了过来,一年年竟也长大了。
只是云神音虽然长大,但到底还是体弱多病,终年不能离汤药。
一个六月难产而生的孩子,克死了母亲,还常年服药,几件事加在一起,一来二去,大家便都传开了,这个孩子不吉。
甚至有人断言,此子羸弱,不利子孙。
想要多女多福的,不能娶他。
子明姝在家中坚持要找漂亮男子,那媒人们不免会提及云神音,然而不出意外,当即便叫她父母否决了。她问原因,众人便将此事讲与她。
听完后,子明姝说:“还有这么邪乎的人?我要去看看。”
家中阻拦,她也严肃说:“只是去看看有多邪乎,绝不是好奇他的美貌。”
她母亲说:“好奇什么都不许去!”
子明姝说好好好,当天下午就递了拜帖去。
云家当年主事人早早故去,家里而今是她的孩子们管事,或许他们心里对这个弟弟的情感也十分复杂,平日里对他不短吃用,却也并不多怜惜。对他的婚事及来日也不上心,子明姝递拜帖去,他们也不问根由,很快同意了,仿佛急于打发。子明姝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见到了这位不吉的美人。
遇见云神音那天,盛夏将尽。
沉闷的暑气被寥寥蝉鸣分割,在她看见云神音的那一刻,秋风穿街而过,将暑热荡吹无存,天地在那一刻洒下清凉。
子明姝的心静了。
竹柏影下,皎白的少年站在院中,极认真地擦拭着一把檀衣,一旁晾着许多擦拭过的木桌椅,带着未干的水迹,在日光下折射细碎的金光,像一片片小小的湖泊。
他的衣袖挽起,用襻膊系着,露出两只雪白如玉的胳膊,在动作间现出好看的线条,如秀美的山峦。一大群闪亮的小光湖围绕着他,将无数光投在他皓白如凝脂的肌肤上,是一片璀璨的天。
他在劳务,显然已干了许久,胳膊动作略缓,似是酸痛,但他的神色是那么地怡然静远,仿佛根本没有困顿于眼前。
少年身后是一片白墙,竹柏影越过他的身姿落上,如浅墨勾勒,而白墙竹影间,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好像山水丹青间,那一轮点睛之月。
子明姝不知如何描述看到他这一刻的心境,她张开口时,只有一句话想说——
“小郎君,我想同你成亲。”
专心干活的少年兀地听见这句话,耳朵和心脏同时受到惊吓,手里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回过头来,呆呆看着这个陌生姑娘,脸颊飞起的红晕打破了静远神色,他又羞又惊道:“什什什什什么?”
子明姝道:“我我我我想同你成亲。”
云神音脸红得像榴花一样,霎时惊慌无措,手忙脚乱地扯下衣袖,道:“你……你,你怎么随便对男子讲这样的话,浮浪!”
子明姝此时也惊而回神,忙抬袖挡目道:“是我唐突郎君,郎君责我我该领受,可我不是浮浪之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同人求亲。我也不是随便对人讲的,我只对你讲。”
以袖遮挡,她深吸一口气,认真道:“云郎君,我倾慕你许久了。”
微风吹过,竹叶沙沙响。没有听到回应,子明姝的手心也出了汗,但她仍鼓起勇气,放下袖子,冲他一揖,再次开口:“你或许不认得我,容我自荐,我姓子名明姝,亦是清阳人士,家住玉峰坊松青巷,尚未婚配,家中无侍,前年曾与郎君有数面之缘,念念不能忘,今学业略有小成,特来一见,只盼能入得郎君眼,允我提亲……”
云神音心跳如鼓,慌忙低下头说:“这、这话你不该问我的,你该问我的姐姐哥哥……而且、而且这里你不能随便进的,我要告诉姐姐去……”
子明姝道:“你告诉什么啊,就是你的姐姐让我来此的,且此处是前庭,光天化日,郎君勿忧……哎?你让我问你家人,这不就是让我见家长?好好好,我这就去了。小郎君,多谢你,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我一定疼你,绝不气你,我一定——”
云神音脸都红透了,磕磕巴巴道:“你、你不要胡说,我没有!”
子明姝问:“你不同意?你有心上人了?”
云神音羞得低下头道:“我没有……”
子明姝道:“既然没有,那要不要考虑我?云郎君,我会对你好的,我一定疼你,绝不气你,我一定——”
眼见她又要讲,云神音慌忙摆手打断道:“等等……”
子明姝道:“怎么了?”
“这种事……”云神音低声道,“你不该问我的。”
子明姝道:“为何?我想与你做夫妻,总要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你心中是否有人。若你不喜欢我,或是心中有心仪者,我怎能横插一脚……”
云神音脸已经红透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抬手挡住脸,低头小声道:“说要娶我……你难道不知我是谁么?”
子明姝道:“你不是云神音吗?”
云神音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可很快又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那你难道不知么,我……我有点不吉利呢……”
他说话时,微微颔首,一只手轻轻挡在羞红的脸颊旁,长而卷翘的睫毛覆在低望的眼眸上,楚楚惹怜。透过指缝,依稀可以望见他圆润美丽的嘴唇,那嫣然的颜色看起来是如此地柔软,随着他的话语,一下一下阖动。
子明姝忽然觉得口渴。
他的衣衫称不上美丽,甚至可以说陈旧,头上的簪子也算不上好材质,甚至显出几分土气,连他身上的襻膊都是暗沉的藏青色。可这一切聚在他身上,却不知为何,忽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他的容光使粗布陈金都为之闪耀。
“我娶定你了。”
子明姝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我就要你这个人。什么吉不吉利,叫他们见鬼去吧。多说无用,你只看我如何行动!”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就快步而去。院中竹叶窃语,云神音一人独站其间,再不能平静,呆呆用手摸上红透的脸,悄声道:“只要我吗……我不吉利,也要吗……”
“她是不是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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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家门,子明姝就把这事说了。
等她母亲弄清楚她嘴里的云神音是哪个云神音后,差点气得要扇她。
照她母亲的标准,云神音没一条符合的,但子明姝两手一拍,偏说:“不管,我看上了。”
她母亲和父亲给她气得不轻,道:“一个出了名的不吉之子,还无家世,你非要娶,你图什么!”
子明姝道:“说实话,其实是为他高洁的德行所折……”
她母亲:“放屁!你就是图他那张脸!”
子明姝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他又不止脸好看。”
“孽畜!色迷心窍!”她母亲伸手便要教训她,被她父亲拦下,道:“女儿,你为何非要娶他呢,你难道不知道他出生便克死母亲,都没人敢娶吗?”
子明姝说:“没人敢娶,那我娶。”
她母亲道:“你昏了头你,你也不怕给他克死!”
子明姝道:“克死就克死,克死我也要娶最漂亮的。那么个小郎君连话都不敢大声说,能被他克死,那真是顶顶没用,没用的女人就克死掉好啦。”
她母亲差点没叫她这句话气昏过去,起来抓着竹鞭对她又打又斥,但子明姝就一句话:“让我娶,不然我就不再科考。”
这真是蛇打七寸,正踩她母亲命门。起先她母亲还想熬上一熬,谁料子明姝直接去了祠堂,轻飘飘发誓,要是婚事不许她自己做主,她就绝不从仕。
或许她是想通过一桩婚事,从此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又或是,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她想凭一场荒唐执拗,成全一次心动。
她坚定得如不可转圜的磐石,她母亲终究没拗过她,还是点头了。
于是,清阳最不吉的男子有家了。
云神音出嫁那天,是个顶好的大晴天。
明亮金日高悬头顶,满家街红彩为灿阳一照,如火烧般耀目。他穿着华彩婚服,生平第一次点上红妆,坐在房中,手执圆扇,等待他的妻子执起他的手,为他却扇。
她会喜欢我今天的妆吗?她会待我好吗?她会……爱我吗?
美丽的少年忐忑地想着,轻轻低下头,将羞涩的心事藏在扇后。
长街上,那位女郎已应心声而来。
炽阳下,身着婚服的她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子明姝骑着高头大马,在清阳人的议论与艳羡中,将这位清阳第一美人娶回了家。
喜乐至灯歇,歌酒助心愉。这一天的一切都如此美妙,哪怕父母的脸色并不算好,子明姝也毫不在意。因为她娶到了想娶的人。
子明姝走上前,榻上娇美的夫郎正在等待她。她轻轻挪开他面前的华美的圆扇,在明亮的花烛光中,看着他一点点露出绝美的容颜,含羞带怯,轻轻唤了声:“妻君……”
子明姝的心忽然就软了,她坐在他面前,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怀着无尽真心与柔情说:“我会与你白头偕老,恩爱久长。”
云神音颔首点头,面颊更红了几分,“妻心如月,郎意如星,愿无移转,相映恒辉。”
她道:“你我之情,必如月之恒洁,如星之烁丽。”
云神音心中微动,莞尔低下头。
子明姝将圆扇轻轻放置一旁,抬手捧住他的脸,云神音眼中闪过一地羞涩的惊慌,子明姝柔声道:“别怕,我会待你好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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