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那年水秀山青(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6471 字 11个月前

红帐应声而落,掩去情浓。

房中龙凤花烛明明熠燃,一朵灯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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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神音体弱,婚后的几年,凡是他所吃所用,子明姝无一不上心,事事过问,对他呵护备至。

一年,两年,三年……有许多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他们的婚姻,想着她何时腻了,何时厌了。外人等着看,家中人也等着看,他们都想看这个病恹恹的郎君是如何失了宠爱,被弃如敝履,仿佛那才是他这不吉之人当有的结局。

可让他们失望了,他们感情实在好得很。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意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念念不忘的一往情深,相敬如宾的也日久生情。

在相处中,二人渐渐发现,他们是那么意趣相投。云神音通诗书,擅歌赋,偏好田园山水,而子明姝此生所爱便是山水之间。

二人好似盘旋于天雾的两只鹤,在一首山水词中,忽然相遇。从此心意相通,情深不移。

刚成婚那两年,清阳常有人看到他们二人游山逛水,有时抚琴吟诗,有时只是静观。青山葱郁,溪水嵩明,子明姝与云神音执手相伴,站立在山水林间之时,有如神仙眷侣,令人艳羡。

子明姝休沐总爱邀他游玩,有时乘车难免劳累,但云神音喜爱她在山水间的笑容,即便自己疲累,也从不拒绝她的邀请。

他们度过了极为幸福的两年新婚时光,在第三年时,自然而然地迎来了他们的孩子。

子徽仪降生那日,子明姝与云神音抱着他,相视而笑,怀着无尽柔情爱意,轻语道:“他是我们最好的情诗。”

“我们该给他起什么名字呢,”云神音充满爱意的望着妻子怀中的孩子,喃喃轻语,“他是如此的美好……”

子明姝与他依偎,心中微动,柔声道:“徽,美善也,你既说美好,不如此字?”

云神音道:“徽藏山水文秀,意蕴容德善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字了。”

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孩子的小手,轻声道:“愿我们的孩子能健康成长,有玉之容德,有徽之秀仪……”

子明姝望着爱人,温柔道:“玉之容德,徽之秀仪吗……真好,不如便叫徽仪吧?”

“徽仪……”云神音抬眸望向她,倏尔绽颜,眸中星光闪烁,看向孩子道,“徽仪,你有名字啦……”

那小手白白嫩嫩,本在握拳,忽地抓住了他的手指,云神音一时无措,竟僵住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对子明姝说:“妻君,他抓住我了……”

子明姝忍不住俯身亲了他一口,道:“不用那么小心,他不是琉璃做的。卿卿,我要吃饭啦,你抱着孩子去一边玩儿。”

“嗯。”云神音点点头,站起来俯下身,轻轻在她唇间回吻了下,深吸一口气,两只手小心谨慎地接过孩子,一步挪一步地走到床榻前的椅子上。

云神音抱着他,极为缓慢地坐下,怕惊了孩子,居然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静静地端着看,大气都不敢喘。

子明姝原在专心用餐,看了这场景不由得觉得好笑,说:“怎么这么小心啊,你可以抱近些,贴贴他的。”

“我可以吗?”

“可以的。”

云神音眼睛亮起来,抱着他,慢慢的,轻轻的,将脸贴在孩子的小手上,一股暖意洪流在这瞬间忽迎面扑来,前所未有的幸福浸透了云神音的心间,他抱着孩子,望向妻子,忽然鼻尖发酸,“我们有孩子了……”

子明姝抬头望他,却不由得痴住。

轩窗下,容色绝美的郎君抱着孩子,柔光洒在他的身上,连低垂的眼眸都蒙上一层温柔辉光,他眼中含着莹莹泪意,对她说:“妻君,谢谢你……你让我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好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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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是女儿?”

“成婚两年没有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一个,怀胎十月,生下来却是个男的!我早说你这个人不旺子嗣,刑克妻子,她不信,现在怎样,果然三年无女!”

堂中,云神音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听着堂上两位长辈的指责。

自打子徽仪出生后,岳父岳母的不满就与日俱增。尽管云神音对子明姝照顾无微不至,关怀体贴,但在二老眼中,这都是无用之功。

哪怕自打孩子出生后,一应琐事尽是云神音亲为,凡孩子哭闹,都是云神音第一时间起来哄,从来没吵醒过妻子,子明姝甚至连一次夜都没起过。如此尽心体贴,也换不来二老一句假惺惺的客套,尽是:“这是你的本分。”

云神音身体虚弱,却从未疏忽过对子明姝的照顾。子明姝在他的尽心照料下恢复极佳,红光满面,孩子也是白白嫩嫩,而云神音却在日复一日的指责与刁难中瘦了下去。

子明姝不在家的时候,就是云神音受难的时候。

想挑一个人毛病是最简单的,挑剔他的言行,奚落他的穿戴,贬低他的人格,丑化他的用心。

在子明姝不在的时候,云神音变成了狐媚子,药罐子,克妻汉,绝嗣郎。

为什么没女儿?为什么没女儿?

问题一遍又一遍地苛责在他的身上,他一遍又一遍的告罪,抄经,跪堂,悔罪,到最后,他开始喝利女的药了。

起先是每天一碗,后来两碗,再后来三碗。四个月后,每天要喝的药比饭都多了。

很快子明姝便发现了丈夫的不对劲,明明她每天都在调养丈夫的身体,为什么他却一日憔悴过一日?

问云神音,他也只是苦笑,寻借口搪塞过去。

但人日益消瘦的脸怎能作假?子明姝察觉端倪,于是有天,她像往日那样去府衙,却在一时辰后悄悄换上备好的仆从衣服,折返家中,暗暗观察。

她最终是在祠堂找到云神音的。

白日里明烛不灭的高堂中,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牌前,孤单而沉默地认着他的罪。巨大的屋梁压下来,直把他压成了一个小点。

那一刻,子明姝感到了摧心肝的痛。

她冲进去,把云神音从跪认的罪中拉起。他如一只惊慌的鹿,用大眼睛恳求她不要,但她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荒唐的加罪是一种羞辱,他们加罪她的爱人,如同加罪她,他们羞辱她的爱人,如同羞辱她。

那天子明姝去找了父母。

她当着奴仆们的面,撩袍跪在父母的庭院中,顶着头顶的金日,与她的父母对话。

子女是不能指责父母的,更不可以怨怼。于是她恳求。

她说:“母亲,父亲,你们磋磨的这个人,是女儿十里相迎,八抬大轿娶回来的。他年岁小,从前又苦,没过多少好日子就嫁了人,到了我身边,才笑了几年?又这样对他。”

“他从前受了那么多议论指点,我心疼他,将他娶回来,想给他一个可以安睡的家,而你们却同外人一样,将这样伤人的罪加在他身上,一道同世言逼迫他……母亲,父亲,女儿心好痛啊!”

子明姝眼眶发红问道:“生男生女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女儿此生的幸福都要重要?”

“你们苛责他,就是苛责我,你们令他跪在祠堂,就是令我也跪在那里,日夜不能安。我恳请高堂怜惜我夫,就当是怜惜我了!”

子明姝说着,对着父母,跪在庭中,一头磕了下去:“求二老怜惜我。”

“求二老怜惜我。”

每磕一下,她就说一遍,磕得又重又快。

青天白日下,她在反抗荒唐的枷锁。

廊下的两个老人终于慌了,他们飞快来阻止,嘴里又气又急地说:“混账!而今竟为了个男子来忤逆父母!”

“莫磕了、莫再磕了!磕坏了额头,那就破了相,会坏贵人运的!”

可她仍旧不起。

到最后,她用头破流血的代价,换来了父母不情不愿的答允。这不算赢,但她没输。

这一场闹,换来了五年光景。

那天回去后,云神音为她的伤流了一夜的泪。

他给她喂了粥,掖好被角,悄悄走出了卧房,在外头小厅对着孩子的摇篮,默默流泪。

他不在身边,子明姝总睡不踏实,没多久便醒了,披衣走出去,发现他在哭。

她上前搂住他,他有些惊慌,还想遮掩。她抬手拂去他的眼泪,问:“怎么哭了呢?”

云神音几次想略过,终究还是绷不住,泪水大把洒落,说:“妻君,不然您娶侧夫吧。”

“什么?”子明姝瞪大了眼,险吵醒孩子,着人看着徽仪,把他拉进卧房,关门问:“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云神音道:“娶夫纳侍本就是很平常的……何况,我这样的正夫,实在是差极了……若娶一个健健康康的,旺妻的……”

“胡说什么!”子明姝心疼地将他搂在怀中,不料云神音抬起头,满脸是泪,凄楚地问道:“妻君,我是不是真的克你?”

子明姝道:“胡说八道!你克我什么了!什么克不克的,你也信,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他们知道个屁!”

云神音问:“那为什么妻君没有女儿呢……是不是我……”

子明姝又心疼,又认真道:“神音,你听好了,一个人的人生怎样过,要凭他自己来决定。别人觉得好的,那也是别人,如果强加给他自己,也许就是□□毒药。”

“我的人生,也当由我自己决定怎样活。你是我选择的人,与你在一起的相守,就是我想要的人生。你要抬起头来,不要妄自菲薄。”

子明姝低头轻轻吻去他的泪,说:“母亲父亲对我期望的事很多,他们盼我如姨母般在宦海登上巨浪之尖,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想那样活。我没有雄心壮志,不奢望高官厚禄,能在家乡做一小官,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很好了。”

“我最期盼,最梦想的人生,就是做一个小官,娶一个心爱的人,与他孕育一个生命,成一个家,与我所爱者共用一日三餐,度春夏秋冬。待到我老了,脱去官袍,孩子也大了,不用操心了,我想与他在山水间买一处小房子,执手赏遍四时美景,度过这温暖的一生。”

“这才是我想要的。”

云神音头抵在她肩上,已是泣不成声,“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子明姝轻轻吻在他额前,道:“就要你。只要你。”

“生男生女,生几个孩子,其实都无所谓。”子明姝慢慢吻上他的眼睛,柔声道,“我们的情诗,有一首就足够了。”

说着,她脸退远了一点,望着云神音的眼睛看了会儿,忽说:“我不喜欢你在床榻外的任何地方哭。”

没料到她突然讲这种话,云神音的脸突然红了,“妻、妻君……”

子明姝一笑,忽地将他抗起,“刚刚你说的话我不喜欢,我要在别的地方讨回来。”

“等等、妻……”

“我不等!嘿嘿!”

“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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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徽仪自小就感知到,父母对他极为疼爱。

吃穿用行,没一样不是父母用心再用心的。

他穿的用的,都是云神音亲手缝制的小衣服、小鞋子,戴的佩的,都是子明姝专门定做的小首饰、小玉佩。那时子徽仪身上每天都是叮叮当当的,玉雪聪明的小孩子,戴着各种漂亮镯子璎珞,每天在园子里咿咿呀呀地跑,说不出的可爱。

云神音和子明姝还特别喜欢陪他吃饭,看到孩子会自己拿勺子塞饭时,夫妻二人都会很夸张地拍手鼓励,一句又一句地夸。

不光吃饭夸,走路也夸,子徽仪开口第一次叫爹爹娘亲的那天,子明姝感动的当晚写了篇万字《颖儿》长赋,一大早就挂在厅中墙上,恨不得给全天下看看。

当子徽仪第一次折花,奶声奶气地献给爹爹时,云神音险落下泪来,当日便给此花绘图十卷,环挂于卧床,每天都看一遍。

而当子徽仪会说话后,某次听完故事,泪汪汪拉着子明姝说:“以后娘亲如果病了,我一定也照顾娘亲,给您洗脚、做饭……”

子明姝大受感动,第二天就拿钱请梨园排了出戏,在她老母五十三寿宴上全天循演,曲目名为《孝儿》。

那天,她母亲在自己的寿宴上,感觉自己丢尽了老脸。

当晚她给子明姝大骂一通,道:“你有脸拍,我都没脸看!”

子明姝道:“母亲教训的是,有几句措词确实略显浮夸,下次——”

“你还敢有下次?!下次在你自己的寿上演,别祸祸我!丢人的玩意,给老娘滚!”

“是母亲,那女儿便滚回书房了。”

别说别人,有时这夫妻俩自己的心腹亲随看了,都觉得有点如坐针毡。偶尔受不了,亲随们也会给子明姝一点委婉的暗示:“大人,您对公子宠得是不是有点搞笑了呢?”

子明姝每次都是恍然认识到浮夸的模样,但下次照旧。

有时亲随也佩服他们。这么小的孩子,也难为他俩找这么些地方夸。

在这俩人的宠爱下,幼时的子徽仪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孩子。会挑剔吃的东西,甜水做的不好喝了也会闹脾气,他也不吵不闹,也不哭,子徽仪生气时就找个凳子爬上去坐着,然后噘着嘴,告诉别人他有点不高兴了。

每次子明姝和云神音都会笑着把他抱下来哄。

四五岁时,子徽仪最喜欢的事,就是和爹爹娘亲一起去山上玩。

他的娘亲和爹爹总知道那么多的好去处,清阳的每一处美景他们都知道,什么时节看什么花,什么日子赏什么木,几时去望山,几时去看水。

在很多个日子里,云神音与子明姝拉着子徽仪,带着笔墨纸砚,领他到山水之间悟画云风,体味清章墨韵。

曾几何时,子徽仪坐在林下,问过他们,希望自己以后做什么样的孩子。

子明姝与云神音那时对视一笑,都莞尔道:“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

子徽仪道:“不盼儿嫁个好媳妇么?外祖母外祖父都说,儿要嫁个高门显贵的女子才好。”

子明姝抱起他,轻轻亲了下他的脸说:“不要听那些。我们徽仪以后做自己喜欢的就好,嫁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甚至嫁不嫁人都无妨,娘亲给你攒钱财,你只要过你想过的人生就好。”

“不过,你将来若是有想共度一生的人了……”子明姝柔声说着,和云神音相视一笑,将孩子放到腿上做好,随后抬手解下了她腰间所佩的唯一一物。

她对云神音说:“不如现在给他吧。”

云神音微愣,随即莞尔一笑:“也好。”

一旁云神音款款起身,接过东西,来到孩子面前,递给他看,子徽仪低头看见父亲手掌中那枚首尾相连的圆形玉环,玉环样式古朴,莹润光泽中透出股久远的尊贵。

在他好奇地注视玉环时,父亲的声音如溪水响起:“这是父亲家传的玉佩,当年你的奶奶将此玉佩交予爷爷,以玉定情。爷爷将它传给了我,后来我又将它作为定情之物送与你的母亲。”

“现在,你的母亲将这枚玉环交予你。”

“若你以后遇到那个想共度一生的人,可以将这枚玉环交给她。这枚玉环承载了我们几代人的美满情意,我们也希望它可以将这祝福带给你们。”

“其实父亲同你母亲一样,并不盼你以婚事谋权贵,也不希望你的人生受人干涉太多。无论爱人,还是人生,我们只盼你能选择你所喜爱的一切,快快乐乐,平安顺意。”

云神音蹲在他面前,将玉环轻轻系在他身上,一边用手指系出一个漂亮的结,一边轻声道:“神前不祈成龙凤,钟鼎富贵不贪求。”

“唯愿我儿长安乐,无灾无病顺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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