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归南山
也在余罪穿上警服的这一天,中午时分,白云看守所的大门缓缓打开,高大英俊、笑容灿烂的傅国生在管教的带领下,向门外走去。
在铁门洞开的一刹那,他昂着头,对着火辣辣的太阳,感受着阳光的炙热,疯狂而兴奋地呐喊了一声,向着一辆车奔跑过来。那里站着一位优雅而温和的女人,两人跑到一起拥抱着,久久不离。隔了一会儿才上车驶离了看守所。
这个女人,二号目标,沈嘉文,嘉仕丽成人用品公司的经理。
车里的司机,三号目标,焦涛,与傅国生是表亲。
从出狱的那一刻,这辆奔驰车里的三人已经进入了东江警方的监视屏幕。傅国生被刑事羁押的案由是与一起谋杀有关,刑事侦查没有补充更多的证据,羁押三个月后无罪释放。
在东江警方的档案里,这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物,先后被治安拘留、刑事拘留达七次之多,最短三天,最长三个月,案由也是五花八门,敲诈、勒索、诈骗、组织黑社会,现在又摊上了谋杀,不过均以释放的结果而告终。甚至监视他们的都是熟人,走的时候,他还很潇洒地向便衣打了个招呼。
和警察打交道多了,彼此都熟悉,在路边停着辆车,里面无所事事的两人就是便衣。这个不难判断,一看那东张西望的神色,稍有点生活经验的人就知道,非警即匪。
“富佬又出来了,咱们休息不上了。”便衣A道。
“监视也没用,谁干坏事还需要自己亲手干。”便衣B道。
“这其实都不用查,江里漂的那人,绝对是他干的。”便衣A直观地判断道。
“咱们没证据,人家有钱,钉不死啊。”便衣B感叹道,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却的的确确现实的话。一人顺手发动了车,按部就班地跟着傅国生,把监视的内容机械地发回去。
每个地方都有享誉一方的人物,而傅国生无疑是东江这方水土养出来的奇葩。沿海城市经济发达,从一个不名一文的烂仔,顶着警方十数年打击,他也算历经风雨。可风雨之后终见彩虹,傅国生居然奇迹般地白手起家了,虽说比不上福布斯榜那些大佬,可在东江也算是小有名气,最起码在性用品行业里,嘉仕丽是个领军的龙头,很受男人们的欢迎。
对于警察这也是最头疼的一件事,即便有什么非法收入,这么大的产业也足以把它消化于无形了。优渥的经济基础,再加上精明的规避,即便警察踢到这块铁板,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望而兴叹。
车上的傅国生一手揽着沈嘉文,轻言细语说着什么,表弟偶尔说话,也是温文尔雅,所问顶多是公司的近况,闻听被警察搜查了两次,他笑着道:“真有意思啊,我们好像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呀,怎么可能会到以你的名义注册的公司里查?”
他的笑里充满不屑,在他看来,搞这行动的人一定是脑袋被驴踢过了。当然,他希望碰到的警察都像这样脑袋被驴踢过,那样的话,有些事就容易多了。
车驶进了市区,在监控的描述中是这样的:傅国生先回到家,把女人放下,带着一包东西走了,肯定是衣服,出狱的人都要去去晦气。然后这两位去了趟公司,公司在离珠江大道不远的一个商贸区里,无法监控,不过没多久两人又出来了,驱车直驶向一家叫浴尔馨的洗浴中心。那是一个高档休闲会所,会员制的,警察可没有那个身份能进入,除非执证搜查。
这就是监控在很多方面的缺陷,你只知道他干什么,但你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而像傅国生这样屡经打击的老鸟,连监控的警察也发现,哪怕你想从他日常行为中发现一点出格的事也难。
一切都那么正常。
真的正常吗?肯定不会。
当傅国生脱得光溜溜,泡在蒸汽腾腾的水池中时,他和焦涛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正躺在冲浪浴中闭目养神,脖子上环了条粗大的金链子,臂上纹了条环绕的青龙,三十多岁年纪,黑帮帮众的长相,同浴的没人敢往他身边靠。
傅国生两人像不相干似的,躺在邻近的冲浪浴位置。那人像是已经瞥到了来人,闭着眼睛说着:“富佬,出来就不恭喜了。自从你进去,断货三个月了,价格翻了一番。”
“送货的、接货的,被警察端了一半,总不能我亲自送吧?你招的人怎么样了?”傅国生笑着道,似乎并不畏惧这人。当然不用畏惧,这人正是焦涛约的。
“不经过你的法眼,我可不敢随便用人。”那人说道,掀起脸上的毛巾,露出一条怵目的伤疤。
“这样吧,有点尾货,你处理一下,应应急,我动不了,条子盯得太紧。”傅国生道。
“没问题,只要你出来,你的信誉大家信得过。”那人道。
“OK,钱汇到我账户上,我会给你一个取货方案。老规矩,万一出事,赔的人我不负责,不过赔的钱算我的。”傅国生道。
闻听此言,那人睁开了眼,向着傅国生笑了笑,划拉着池中的水走着,只听他撂下一句话:“有这个保证,就不愁没生意。谢谢了啊,傅哥。”
一单生意谈成了,其实越黑的生意也就越简单,否则内耗大了,还挣什么钱嘛?这是黑社会向来很重视的。
焦涛笑了笑,初级阶段都是钱货两讫,当场交易,在这个环境里能像自己表哥这样做到先款后货,最起码东江地区他知道的不多。他侧头看时,表哥正惬意地泡着热水澡,数月的牢狱生活让他肚子大了点,身上多了点斑点,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什么变化。
“表哥,咱们的人折了一半多,海边和市里的不敢动,两头断线呀。”焦涛小声道,他们这种生意是刀尖上、枪口下的舞蹈,步步惊心,最关键的不在制造,而在于运送和销售的渠道。
可这一次差点自身不保,渠道自然是一毁殆尽,不过傅国生却是笑了笑道:“从头再来嘛,又不是第一次了,生手更安全。”
焦涛笑了笑,生手安全倒是安全,不过寻人难度就大了,生意的开工没准到什么时候了。他泡澡的时候想起了一件小事,随意地问着:“表哥,你在里面结交了不少人吧?”
“对呀,人才啊,真多!”傅国生感叹地道。
“有几个出狱的,找上门来了,我给了他们一笔生活费,留下了这些人的联系方式,要不这些人可以考虑用用?”焦涛道,想到了一个捷径。
却不料这句话让傅国生的笑意更浓了,他侧头道:“凡找上门来的,一概不用。”
傅国生的笑里带着几分狡猾,当然得狡猾点,否则就混不到今天了,他甚至在想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在警察里找路子、托关系,自己丝毫不怀疑警察也同样在想办法渗透到他的身边。这也练就了他谁也不信的性格,包括表弟焦涛。比如一概不用的原因,他根本没说。
“对了,有没有一个叫余小二的来找我?他不一定用这个名……反正就是看着很普通,个子不高,短发,岳西口音。人很横,愣头青那种。”傅国生想起了这位狱友,突然发现自己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形容他。回头看表弟时,焦涛眼里很迷茫,应该是没见过。他又补充着,“他是一周多前出来的,这段时间有人去公司找吗?”
焦涛摇摇头,没有。这一下子让傅国生好不失望,简直太失望了。越失望,越觉得可惜,他想了好久,进蒸房的时候又给了表弟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你到景泰派出所打听一下,三月份抓没抓过一个抢包的,叫余小二。再让四海查查这个名字……想办法到派出所的户籍里查查,应该有案底,很好查的。”
又过了一周。
“哧……哧……”传真机里喷吐出来一连串的案情通报,这是专案组直联省禁毒局的DDN专线。林宇婧整理好传真,仔细地看了一遍。
不管外界如何诟病,在很多不被注意的角落,禁毒局的上百名警察在以不同的方式运作着,发回来的是省内各地出现的货源,成分技术分析、市场价格、发现地点以及吸食人员的概况。这些情况是每日一报,根据市场的走势,一个老练的禁毒人员,能推断出很多事情。
比如,传真到了杜立才组长手里的时候,他“嘭”地将传真摔在桌上,心中则在琢磨:价格开始回落,那说明货源供应开始恢复;发现地点新增,那说明中间商正在拓展市场;这个直接后果就是吸食人员的增加,即便是马上看不出来,可很快就会有晕三倒四磕过量的吸毒人员被送进医院或者戒毒所。
“通知许处了吗?”杜立才半晌才想起问这事,林宇婧回道马上准备送去。他摆摆手,把人打发走了,一个人自顾自在房间里来回逡巡,一周内方案已经定了若干个,每一次都被否定了。
没办法,机会只有一次,他现在也担心重蹈上一个线人的覆辙,毕竟那一次还是个嫌疑人,这一次要送的可是个警察。
可他想起这个警察来,就牙疼似的直吸凉气,因为每次否定方案的不是别人,就是他。
门外林宇婧轻轻掩上组长的门,把另一封资料送进许平秋在这里的临时住处。处长毕竟是处长,期间飞回省里一次,昨天才赶来的。他仔细地看着林宇婧送来的资料,不时地撇着嘴巴,半晌抬头时才发现,林宇婧还站在他面前,他异样地问着:“还有事啊,小林?”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林宇婧为难地道。
“有什么不能说的。”许平秋异样道,征询似的眼光。
“那我就说了啊,我觉得根本不是方案有问题。”林宇婧生气道。
“那是什么有问题?”许平秋笑着问。方案自然是指靠近嫌疑人的方案了。
“那个人有问题,我算看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想去。”林宇婧道。
“你从哪儿看出来了?”许平秋问。
“只要我们一提出方案,他横挑竖挑毛病,你问他有什么想法,他根本说不上来。我们这一组五个人,包括我,包括杜组长都做过类似的特勤任务,有那么难吗?纯粹就是敷衍!”林宇婧很生气说道,替全组生气。可生气也没办法,这是唯一通向人渣世界的一条线。
境界太高的,遇到品质太差的,也就这种结果,不料许平秋笑着反问道:“宇婧,你是参加工作后多长时间接手的第一个任务?”
“一年多吧,是在特警队出的任务,后来禁毒局成立任务就频繁了。”林宇婧道。
“对呀,你是有丰富的实践之后才接任务。”许平秋缓缓地道,“可他,还有两个多月才从警校毕业呀。”
哦,差距大了,可以理解,林宇婧歉意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己也是有点太心急了,许平秋又恢复了不苟言笑的表情,平静地布置着:“时间还有,傅国生还在动。这种以犯罪为职业的人,犯罪对于他是一种乐趣,他不会停下来。至于咱们这位呢,对他客气点,他要是真撂挑子了,这样的奇葩我在队员里可找不出第二个来。”
林宇婧告辞的时候,对这句评价深以为然,出门就碰到了严德标拽着余罪的警服,非要试穿一下找找三级警司的感觉。余罪在讨价还价,要了两条烟加一个火机,就把警服送给鼠标穿了。鼠标挺着小肚腩,正在学许平秋和杜立才走路。
林宇婧看着这一对,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又煎熬了两周,五一过去了,南国的天气渐渐闷热了,最早的台风已经要登陆了。
“青春啊,我美好的青春啊,不能就这么给糟蹋了吧。”
严德标感慨着,手里穿花似的拆着牌,盘腿坐在床上,一低头便能看到自己耷拉下来的小肚腩子。这几个月磨炼了意志,可没磨去多少脂肪,特别是“运送”计划迟迟未定的时候,反而成了无所事事的日子。
“哇,手生了,居然少拆了一张黑的。”严德标玩着愣了下,有点心不在焉了,本来拆三把同花的,不过红牌出了黑张,让他好不懊丧,噌噌又收起来。回头时,余罪脚蹬在床上,两臂撑在地上,正哼哧哼哧做俯卧撑。在这么闷热的屋子里,余罪全身早汗涔涔地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出狱一个多月了,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如常,甚至比以前看上去更强悍了几分。
严德标跳下床,赤着脚,蹲下身仔细看着余罪:这家伙以前就有点神经质,现在看上去更接近人格分裂了,专案组叫去开会的时候,他病恹恹地无精打采,可只要关起门来就这德性,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似的。
“哎,余儿,下面又没妞,你这么来劲干吗?”严德标笑着道,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了,余罪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有备无患懂不懂,咱钱没钱,脸蛋没脸蛋,将来泡妞,就全凭体能强、功夫好了,不练怎么成?”
“嘿嘿,有道理。哎我说,你们怎么谈的?怎么咱们在这儿待了快一个月,都没动静?”严德标问,一看余罪的脸色变化,马上摆着手道,“涉及机密的事就别告诉我了。”
“机密个屁。”余罪停止动作,一翻身,和严德标坐到了一起,喘着气道,“咱们这边对那边的情况屁都不知道,我瞧这意思,是让我打入敌人内部,把他们的犯罪信息摸清楚。”
“挺有挑战性的啊。”鼠标道,反正不是他去,听得还蛮兴奋。随即又感同身受地说道,“不过是有点害怕啊,当叛徒让人逮着,说不定小命不保啊……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呀。”
“为什么?”余罪奇怪了。
“你就算穿上了警服,也像个打入人民内部的犯罪分子。”鼠标道。一说完脑袋上便挨了一巴掌,他一缩脖子,奸笑起来。再难的事在兄弟们嘴里,都是当笑话来讲的。正说着的时候,敲门声起,鼠标一骨碌起来上前开门,只见拿着饮料的林宇婧俏立在门口,把鼠标给激动紧张得,客气道:“警花姐,不要这么心疼我们嘛,搞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说是不好意思,早把饮料拿在手里了,不过这家伙裸着上身穿着大裤衩的造型实在不入眼,好在林宇婧性格偏男性化,接受力比一般女人强悍,笑着问:“闷在房间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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