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卿云知道现在傅老夫人听不进去劝,便只默默地坐在炕头伺候她吃药。赵老太爷处理事情的手段太过简单粗暴,没给曾家回旋的余地,而且,她认为赵世琪那样的性子的确做得出来推人家曾子新入湖水的事,她幼时可是亲眼目睹过赵世用鞭子将个年纪只有七八岁的小厮抽打得半死,那小孩子的脸生生被他打得毁容,就这样仍不罢休,他还命人往昏倒的小孩脸上泼了盆盐水,只因他下台阶时摔了一跤,那小孩子没扶住让他丢了脸。赵流云正领着她们几个表姐妹游园,姑娘们吓着了,赵流云劝止他才罢手。
傅卿云喂完傅老夫人吃药,正要离开,傅老夫人流着泪抓住傅卿云的手,踟蹰不定地问道:“卿丫头啊,赵家如今可怎样了?”
傅卿云不忍心告诉她,只说道:“老夫人病着呢,不宜操心,先养好了病再说罢。”
傅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道:“虽是个不成器的,可我就这一个娘家兄弟。不知他们是否平安,我如何能安心养病,卿丫头,你跟我说罢,我这么大岁数,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傅卿云见傅老夫人目光坚定,无奈地说道:“老夫人,想必老夫人也听说过赵家大表哥惹的事,还是场人命官司,具体的孙女也不是很清楚。舅老太爷(赵老太爷)回剑南道时没有带上大表哥,可是没几日,剑南道上地方衙门派了两名衙役请大表哥去剑南道协助调查,直接由大理寺出面,大表哥没办法,只能动身去剑南道了。老侯爷……老侯爷怕大表哥路途不便,和皇上请命也去剑南道了。老夫人放心,有老侯爷在,大表哥不会有事的。”
傅老夫人手指微颤,继而眼角又滑下一行泪来。
傅卿云怜惜地为她擦去泪痕,老侯爷作为告老在家的老元帅,是不能随意出京的,况且定南侯还领着定南大元帅的职务,他们这些侯府的家眷其实都是作为人质扣留在京,傅老夫人明白这一点,才会心疼老侯爷年迈进宫求出京的恩典。
傅老夫人心情很复杂,赵老太爷临走时来告别,或者说告状,话里话外指责老侯爷不为他谋官,答应的官位却便宜了傅家族人,指责老侯爷不讲信用,根本没提到赵世琪的事,所以她才一气之下病倒了。这几****从丫鬟嬷嬷们嘴里听到只言片语,才知道老侯爷是因为赵世琪闯了祸,摊上人命官司,才会转而把机会让给傅家族人,她被亲兄长给骗了,又愧疚于老侯爷,没脸见老侯爷,自个儿也拉不下来脸去道歉,越拖越没脸见老侯爷。乍然听到老侯爷请命去剑南道,傅老夫人真是又愧疚又感动,又恨自个儿大哥不争气。
傅卿云见傅老夫人又流泪,知道傅老夫人想通了,这才敢说更多的话:“老夫人安心,老侯爷走时的行李是孙女和二夫人帮着收拾的,侍卫有五十人,路上出不了岔子,等大表哥的事安排妥当了,就会回京的。”
傅老夫人这才敢问:“卿丫头,你大表哥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傅卿云松口气,赶忙把赵世琪的事挑拣着说了,因怕傅老夫人再气病了,不敢道出事实,只敢尽量往轻了说:“……那人证物证隔了一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县老爷总能查个水落石出,还大表哥一个清白。”
傅老夫人经傅卿云一劝,重拾希望:“希望能早些结案,你舅老太爷也能早些安心。”老侯爷也能早些回来。
在她心里,她的侄孙子是个老实人,不可能害人性命。
傅卿云不语,老侯爷也是不清楚背着长辈的赵世琪的真实性子,才会一再信任赵老太爷。
经傅卿云这么一劝,傅老夫人没了心病,大有起色,能下炕和傅卿云出去走动走动了。
傅卿云总算稍微安心,她本打算二月二那天和傅冉云一起去家庙“看望”小林氏,被傅老夫人的病耽搁了,眼看傅老夫人病愈,傅卿云旧事重提,跟定南侯说:“……总归母女一场,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也不是那般绝情,而且近日来老听二妹妹念叨夫人,我就想着一起去探望夫人,也好让二妹妹安心学针线,四弟弟静心读书。”
自从上次傅冉云和傅焕云突破禁足令,大闹到梨蕊院门上之后,傅冉云有赵流云求情放了出来,可傅焕云依旧被关在院子里,老侯爷命他自个儿读书,依照他那个死性子,肯定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的。
定南侯没有多犹豫,以前傅卿云把小林氏当做亲娘来对待,后来小林氏快被烧死时,也是傅卿云求情,这些他都知道,所以他以为傅卿云心底某一块角落是真的把小林氏当做母亲的。他细细叮嘱傅卿云几句,便同意了。
傅冉云知道消息后反而满心不情愿,嘟嘟哝哝道:“我才不想去看望那个妖怪呢!妖怪才不是我娘!”
定南侯皱眉问:“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要说就大声说出来!”
傅冉云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忙甜甜地笑道:“父亲,女儿想问,父亲跟我和大姐姐、四弟弟一起去么?”
定南侯思及小林氏的脸,一阵作呕,厌恶地说道:“你们去罢,为父还有要事处理。”
傅冉云略显失望地“哦”了声。
两姐妹去前院接傅焕云,傅焕云身量长高了些,不过他畸形的身材越来越突显,肚子更大了,因为长个子抽条,身子更纤细了,活像个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而且面色黯淡无光,听见可以出院子了眼中立刻露出贪婪的目光,就好像被关了几个月的恶狼逮到小肥羊一般。
傅焕云凶狠地看了眼傅卿云,思及他在傅卿云手上不知吃了多少亏,吞了吞口水,不敢对傅卿云放肆,把满嘴的狠话和毒舌咽到肚子里。
傅家的家庙在城外山上,山是定南侯府的私有山庄,出产的东西不多,傅家子弟偶尔会来山上打猎,自从小林氏住进来之后,就没人来打猎了。庙里也有几个尼姑陪着小林氏念经,但她们不过装装门面,堵外人的嘴,实际上小林氏被封死在了其中一间庙宇。
傅卿云站在小林氏房门外才知道封死是什么意思,这座大殿十分高,有两间屋子打通,一间是小林氏日常吃住的地方,一间是正殿,里面供奉如来神像,开天窗,四周的窗户被砖块封死,已经不可以称之为窗户了,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蒲团,什么都没有,就连给小林氏送饭的饭碗碟子盘也是木制的,那小窗口只有两个手掌大。听守门的婆子说,就连茅坑都只有个脑袋大。
小林氏是真正的插翅难飞。
傅卿云站在那个窗口前,室内靠两个天窗采光,有些昏暗,小林氏听见窗口响动,一下子奔跑过来,面上脏乱不堪,显见许久没有洗漱了,一双眸子幽幽发亮,神经有些不正常,脑袋上的头发被烧光一半后不见生长光秃秃的,半条胳膊由于被烧到的关系不自然地曲起,她兴高采烈地喊道:“吃饭了,吃饭了,快给本夫人饭吃!”
傅卿云骇得退后一步,难以将面前这个连疯子乞丐都不如的人与美丽端方的小林氏相比。
没等她开口说话,小林氏突然狂躁地抱着脑袋拼命躲在墙角,吼得歇斯底里:“鬼啊,鬼啊!大姐姐救我,大姐姐救我!”
傅卿云皱了皱眉,对她这无厘头的嘶吼莫名其妙,她偏头看向旁边的婆子。
那婆子便腆着难看的笑脸说道:“大姑娘别吓着了,自从除夕那天放了鞭炮之后,侯夫人脑子便有些不正常,经常说些疯言疯语,奴婢们禀告了侯爷,侯爷不曾来看望,只让人传话说,随小林氏去罢。”
婆子边说边站在小窗子前,隔开傅卿云的视线,以免傅卿云被里面的狼哭鬼嚎吓着了,又伸手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表示小林氏的确是疯了。
傅卿云听着里面传来的“大姐姐救我”的嘶吼,若有所思,她可不认为小林氏真疯了,她与大林氏长得非常相似,真疯的小林氏看见她不该叫“鬼”,而是该叫“大姐姐”,她躲开是怕傅卿云发现她装疯的真相。显然这是一招苦肉计,妄图勾起傅卿云对母亲的回忆继而怜悯她。
傅卿云点了点头,柔声说道:“夫人如此,我也很心痛,既然有父亲的话,想必是为夫人好的,你们照做就是。”
婆子连连恭敬地答应。
傅卿云转身离开,让傅冉云和傅焕云进来,里面的嘶吼声一直未断。
片刻后,傅焕云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愤怒地大叫:“你们这群坏人,竟然把我母亲折磨成疯子了!我要去告诉父亲,治死你们这群恶毒的婆子!”
然后他上了马车,一路哭着回侯府。
傅卿云叹口气,傅焕云还算比傅冉云有些良心,对小林氏是妖怪的事半信半疑,仍旧念着那一份生养之恩,她回头看了眼家庙,朝扁豆点头示意,两人绕个弯走进大殿旁边的偏殿里,正好能把傅冉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她这一趟来,也有试探的意思,她在家庙里安排了两个婆子,婆子们日夜盯守,没有发现小林氏突然消失或出现,也没见她拿出不属于家庙里的东西,好像自从那日火烧之后,小林氏身上的妖气被烧没了。这事着实诡异,她让傅冉云来,一是看看小林氏见到傅冉云是否能露出破绽,二是气气小林氏。
傅冉云支走旁边的婆子,紧张地扒着小窗口对不断嘶吼的小林氏关切地说道:“夫人,我是冉云啊,是你亲生女儿,你看看我,我来看望你了。”
小林氏的嘶吼一顿,傅冉云赶紧抓住机会说道:“夫人,她们不在,你别装了,先歇歇罢。”说着,她眼里流下晶莹的泪水,哀戚地接着说道:“自从夫人被送到家庙来,我和焕云听说后日夜不安,跑去将傅卿云打了一顿,谁知父亲和老侯爷又关我们禁闭,这次也是我千求万求才求来机会见夫人。”
傅卿云挑眉,扁豆撇嘴,明明是她们大姑娘去求定南侯才有探望的机会好罢?
傅冉云继续哭道:“没了夫人,我和焕云才知道在府里有多艰难,老夫人不待见我们,下人偷懒虐待我们,二夫人和四夫人竟然纵容刁奴欺主,嘤嘤嘤,夫人,我好想你,好想你回来,我们一家四口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后面就是回忆以前他们“一家四口”的幸福日子,以及她现在和傅焕云吃的苦。
扁豆扬起拳头,虚空朝傅冉云打了两拳,低低喊了声:“姑娘,她真过分!”分明不把傅卿云和傅凌云、傅丹云看做定南侯的子女。
傅卿云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出声,嘴上逞强算什么能耐呢?这点小把戏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果然,小林氏停下嘶吼,眼中清明,拉着傅冉云的手低低哭泣。
傅卿云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傅冉云眼中闪过厌恶,一副极为忍耐呕吐的样子。
傅冉云银牙微咬,恨恨地说道:“夫人,大姐姐和凌云处处针对我和四弟弟,又设计害夫人落入如此困境,如果我手里有毒药,我真想毒死她算了!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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