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祖媞垂眸看向掌中之物,素绢掀开,竟是一截指骨,她疑惑地轻“啊”了一声,抬头看向连宋:“这是……”

连宋示意她继续看那指骨:“这是我从一个门主的尸身上取下的一截骨头。”问她,“从这骨头的骨龄上看,你觉得这门主死时应是多大年纪?”

祖媞捏起那骨头,认真看了看,以骨辨龄于她这等修为的神仙而言自是不难:“这人死时应是四百三十七岁,”她不解轻问,“怎么了吗?”

连宋勾了勾唇:“可她的墓志上却写着,她活到了两千七百四十岁,是不是很有意思?”

祖媞微微一惊:“骨龄和墓志记载相差如此大,要么是墓志铭文出了错……可墓志怎么会出这样大的错……”

连宋接上她的话:“要么就是那尸骨并非墓主人的尸骨,这个可能性仿佛更大一些。”

祖媞又看了一眼那指骨,整个人都变得凝重起来:“小三郎,那墓主人,是谁?”

连宋从她手中取回了指骨:“商珀之妻,虞英之母,长右门第四十二代门主,虞诗鸳。”

祖媞轻呼:“竟是她。”

十来步外,温宓确定春阳和寂子叙并不会真的要他性命后,倒也不再忌惮。而因场合不对,春阳逼问归逼问,也没用出什么过分手段,导致温宓根本不怕她,三人很快便陷入了僵局。

温宓一面敷衍应付着春阳,一面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坐在石块上的连宋和祖媞。他看到那一身矜贵的白衣仙君刚站到红玉身旁,红玉便主动往后让了让,那白衣仙君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然后低头和她说了句什么。即便看不见红玉,也听不到二人究竟在说什么,他也知二人挨得极近。

在三万多年前的那一世里,温宓也只见过红玉几面,印象中,这位独居在雨潇峰中的女修士孤高且难亲近,别说寻常人,就连她身旁那个叫梨响的女侍也不曾挨那么近侍奉过她,如今,她却能容这白衣仙君近身……可见二人关系不凡。

温宓忽然觉得可笑,难道寂子叙费尽心机使红玉复生,最后竟没能得到她?是了,是该如此,他又想。毕竟那一世,寂子叙真的伤红玉甚深,但凡有点气性,红玉也不可能再接受他。这真是太好笑了。

寂子叙也注意到了温宓的目光,向不远处的连宋和祖媞看去,见二人亲近相处,不禁眸子微黯。

温宓轻哼:“没想到,你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寂子叙没有答他。

仿佛察觉到了他二人的目光,那白衣仙君转头看向了他们。

温宓挑眉。剑眉凤目,天人之姿,这白衣仙君倒是生得很好。

连宋目光掠过二人,停留在寂子叙身上,淡淡地:“还没问出他是个什么来路?”说完这话,他收好那指骨站了起来,仍是淡淡地,“此地不宜久留,带回去慢慢审吧。”

说着微一抬袖。

温宓还来不及反应,便感一阵天旋地转。他昏了过去。

毕竟不宜将温宓带回丰沮玉门,一行人北行几百里,在燕国一个边境小镇上寻了个小院。

祖媞的精力和体力向来不怎么样,先摸了间房自去休息了。

小院屋子不多,一人一间显是不够,连宋打着为祖媞护法的名头亦跟去了正房。因他还吩咐了手下侍者将中了昏睡诀的温宓也放进他们那间房由他看着,显得好像很一心为公,故而就连寂子叙也说不出什么不许他进祖媞寝房的话来了。

已是丑初,夜深人寂,因估摸着祖媞就睡两三个时辰,而恰巧温宓身上的昏睡诀也差不多只起效到那时候,连宋便让众人卯中来正房,说既然温宓不太好审,那就众人拾柴火焰高吧。大家没什么异议,自去歇息。

温宓醒来时,茫然的眼中映出了一扇木窗和一片藏蓝色的天幕,身在禁洞居于阵眼,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天是什么样,乍见此景,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他愣了片刻,撑起身来,便瞧见了不远处的烛火和烛火旁斜倚着凭几看书的白衣仙君。一些画面飞速掠过脑海,他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那仙君并未抬眼。

温宓慢慢坐了起来,一边打量那仙君一边飞速在脑海里盘算逃命之计。

白衣仙君于烛火微光下斜倚凭几闲翻书,举手投足皆是风流恣意,但神态却又矜贵淡漠,这种矛盾的气质难得一见,即便他看人的眼光算不得如何,也能辨出这位仙君身份不凡。

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斟酌了片刻,温宓开口:“我知几位仙君和仙子对我有疑问,既落到了你们手中,我自然愿识时务,有什么疑问我都可知无不言。不过有一桩事也令我颇感好奇。”

“那红玉曾在凡世里同寂子叙纠缠颇深,二人虽未曾在一起,但正因有此遗憾,二人对彼此都是刻骨铭心。我妹妹当初便是被卷入了他二人这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中,最后才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我观仙君神姿高彻,想要什么样的神女仙子没有?又何必蹚他二人的浑水呢?”

虽是站不住脚的胡言,但男女之情最是脆弱,此时他埋下一粒猜忌的种子,焉知日后不会开花结果。他此生最恨之人是寂子叙,但他亦恨红玉,若非为了红玉,寂子叙又岂会背叛他和父亲。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好似只有他过得落魄凄惨,这怎么可以呢?便是如今的自己已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大妨害,但能给他们添点堵,他也开心。

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那仙君果然像是有些动容。他见他抬起眸来,将手中书册合起来放到一旁,双眉不悦地蹙起:“你说,阿玉和寂子叙曾纠缠颇深?”

温宓正欲继续添油加醋,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温宓抬头,见竟是寂子叙立在门口。

“又在胡说什么?”寂子叙踏步入内,身形完全暴露在烛光中,目光冻人,“温宓,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阿玉呢?”

寂子叙既来了,他离间红玉和这白衣仙君的戏自然是演不下去了。温宓晦气地嘁了一声,仰首看向寂子叙,勾唇一笑:“我为何不放过她?不都是因为你吗?那时你明明已与芙儿定下婚约,可你的眼睛却追随着谁?当你看着她时,你可知芙儿在你背后望着你的眼神又是怎样的?”

寂子叙顿住,双眉微蹙:“她从来便知我的真心不在她那里,我并未欺骗过她。”

可这句话却更触怒了温宓,温宓齿间含冰:“所以你更该死,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却那样对她!你该死,红玉她也该死!你们根本不配得到……”

哗啦,小小一室里忽然响起珠帘被掀开的声音,打断了温宓的歇斯底里。

被吵醒的祖媞斜倚着落地罩看向三人,云淡风轻地招呼了一句:“这么早,都在啊。”

说着走出落地罩,将手里的一只小香炉放在了落地罩前的一个小方桌上,抬指引来明火,点燃了炉中之物。

寂子叙率先出声:“阿玉,你这是……”

祖媞漫不经心:“看你们火气大,燃个香给你们宁神。”

轻烟袅袅,自铜炉中漫出,祖媞转身,轻移莲步,径直上了连宋所在的草簟。

温宓目光闪烁地看着祖媞,眼见这位印象中总是一板一眼、谁也无法近身的美人竟主动挨坐在了那白衣仙君的身旁。坐好后,她瞥了那白衣仙君一眼,说话很轻,但温宓向来耳力好,还是听到了。她问那仙君:“怎么像是不高兴?总不会是不喜欢我新燃的香吧,我可没有用你不喜欢的香。”

白衣仙君也很轻地回她:“你又知道我不喜欢什么香了。”

她自然地伸出一双玉手来,将纤纤十指抵到了那仙君眼下,微微一笑:“那你闻闻看吧,看我是不是挑的都是你喜欢的?”

她不避旁人地亲近那白衣仙君,且那种亲近极为自然,就像他们一贯如此。

温宓止不住惊疑。

那格外矜贵的仙君低了头,鼻尖离那玉色的指极近,停顿了一瞬:“茉莉和沉檀的合香?”

她便笑了,眼中似有秋水横波:“是不是你喜欢的?”

几步开外,寂子叙瞧着浅笑盈盈哄着连宋的祖媞,亦觉恍神。在遥远的前世,他几乎从未见过红玉笑,也从未听她用如此柔软的声音说过话。她的人永远是冷的,身段永远是英朗的,像冰雕,也像一把永不弯折的剑。此时这个同连宋细语的人,简直不像她。他不禁又喃喃唤了她一声:“阿玉……”

温宓敛了眸中异色,忽而一笑:“倒是有趣。”

祖媞抬头看向他们二人,目光最终落定在温宓身上:“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她突然想起来似的,“我得澄清一件事。那一世我同寂子叙之间,不过是他的母亲对我有教养之恩,后来我将这份恩还给了他。”微微一笑,向温宓道,“同他纠缠甚深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你们兄妹吗?”

温宓转了转眼珠:“你敢说你们之间果真如此坦荡?”

“为什么不敢?”她起身走向温宓,来到他面前,半蹲下来,缓缓抬手握住了他的前襟,虽然做了这个动作,但语声很平和,“你,你妹妹和寂子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世我不清楚,不在意,也不感兴趣,如今我依然不清楚,不在意,也不感兴趣。你们有何旧怨都不关我的事,那一世便算了,不过以后呢,就不要再在小三郎面前嚼我舌根了。”仿佛很和气地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温宓?”

温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襟,缓缓勾起唇角:“看来你是真的对……”

握住他前襟的玉手忽然成掌,往他心口处重重一拍,又一抓,温宓蓦地吐出一口血。祖媞含笑看着他:“管住自己的嘴。”

温宓心口生疼,那一瞬突然感到心底很空,慌忙凝神去感应温芙之魂,察觉到那羸弱的魂魄仍躺在他心间,他才松了口气。又想起红玉那句威胁,本能地就要维护尊严,嘲讽地驳一句“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下一瞬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不仅如此,竟连动也不能动了,只有眼珠还能转一转,能看到红玉微微抬头,向着他身后平静吩咐:“你们进来,久等了,将他带下去问审吧。”

温宓死死盯着祖媞,像是从不认识她。

碰巧霜和这时候也过来了,进门时瞧见文武侍将温宓拖下去,愣道:“不是说一起审他吗,那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

祖媞耸了耸肩:“你还真信了小三郎的邪,适才那几位文武侍都是跟着他在刑司历练过的,审十个温宓也不在话下,还用你帮忙?”

霜和睁大眼:“三皇子做什么耍我?害我起这么一个大早。”

祖媞倒着茶:“他应该就是想骗你起早。”

连宋嗯了一声:“总不能我一个人早起干活儿。”

霜和无话可说,闷了半天,突然气愤道:“春阳呢,是不是还在睡,我去把她也叫起来!”说着摔门而出。

寂子叙也随他出了门。

过了会儿,祖媞去关了门,又关了窗,她将方才碰过温宓的那只手展开,雪白的掌心竟漫出了一团清雾。那雾缓缓飘落于地,于幽幽烛光中现出一个朦胧的女子的影,那影缓缓清晰,眉眼含郁,弱不胜衣,竟是温芙。

温芙抬手至额,深深拜在祖媞面前:“仙长,多谢你将我释出。”

用随手所捏的假魂神不知鬼不觉将温芙自温宓心中换出来的祖媞叹了口气:“我察觉到了你魂魄的震颤,解出了你求救的密语……可你为何会求救呢?难道你哥哥待你不好吗?”

温芙抬眸,眸中含雾:“不能说哥哥待我不好。我离世后,他将我的魂存放在他心底,用他的妖力滋养我,才使我得以长存至今。开初,他以为我没有智识,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看到他密谋夺占你的身体,看到他同子叙反目,看到他们决战山巅,看到他四处流浪、招摇撞骗做尽恶事……很可笑吧,在我死后,我才知我的父兄是什么样的人,这真正的世间有多残酷。哥哥将我困在心底,仍想找方法复活我,但我却不愿再活在这残忍的世间了。当他发现我有智识、已苏醒之后,我曾试图求他释放我让我解脱,但他不愿。”

祖媞道:“原来是这样。”

三殿下忽然插话:“你可知温宓为何会来八荒?在你苏醒的年月里,你可曾见过他同什么特别之人交往?可曾听闻过他提及土灵珠?”

祖媞愣了一下,她从温宓那儿将温芙骗过来,还真不是为了利用温芙寻土灵珠,不过经小三郎这么一提醒,她也回过了神——温芙的确是个好线索。

温芙迷茫地摇了摇头:“当哥哥发现我已苏醒后,我曾劝过他勿再行不义之事,或许说得多了,他嫌烦,后来便常让我昏睡,我没见他交过什么朋友,也没听他提过什么灵珠,亦不知他是如何来这儿的。”顿了片刻,又轻轻地、有些忐忑地补充,“我没有骗你们,你们可以查看我的记忆。若你们能的话。”

三殿下没有客气。自打他想起在凡世时同祖媞的旧缘,藏无的封印便解除了,即便温芙只是一个魂,需抽取窥伺的又是她死后的记忆,对三殿下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令人失望的是,温芙的识海中的确并无他所需的信息。

不过她既行了他方便,他自然也会付出酬劳:“你妖的血统很淡,死后本该去冥司,可你哥哥禁锢了你的魂,三万多年了,冥司估计也放弃了寻你转世,留在这世间你只能做一个孤魂,直至许多年后消散于天地间。你需要我们送你去冥司吗?”

温芙沉默了少顷,却道:“若是可以的话,可否让我现在就寂灭消亡,我不想等到许多年以后了。”

这答案令人惊讶,祖媞和连宋对视一眼。片刻寂静后,祖媞温声相问:“只有人族有永生不灭的灵魂,你母亲将永生不灭的灵魂传给了你,这很难得。为什么想要放弃这魂呢?”

没想到温芙笑了,厌倦似的轻声:“转世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曾经得到过最好的人生,虽然都是假的,但那假的人生里也都是开心和快乐。可能最大的遗憾是爱上了一个不爱我的人。但我说我想嫁他,他便娶了我。他也是个好人,一直待我诚实、包容。因病体孱弱,我们无法成为真正的夫妻,但我们是永不会背叛彼此的朋友。我再也无法拥有那么好的人生了。后来,我知道了真实的人间是什么样的,也看够了真实的人间。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可以的话,求你们给我永恒的寂灭。”

祖媞静默良久,良久后看向温芙,问她:“你决定好了吗?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永不。”那孱弱的魂认真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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