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能对寂子叙说出“理解,放下”这话,已是祖媞作为神的仁慈。须知即便寂子叙有苦衷,那一世他同温宓对红玉的伤害也是实打实。红玉何辜?若红玉不是历劫的她,二人便是枉害了一条性命。故而她虽理解寂子叙,此时却也难对他说出“原谅”二字。理解他并劝他放下,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本以为她说了这话,寂子叙能稍许释然,哪知他的神色更不好了:“你不该理解我,对你的那些伤害,至少最后一次我不是迫不得已。”他涩然道,“那时候,温宓提出想要你的修为和躯体……他其实说得没错,若我真的不想你死,我是可以豁出去杀掉他父亲的,只要他父亲死,我便可不必再遵循对他发下的咒誓了,但我没有……”

祖媞也想起了昨夜温宓那段挑唆之言,迷惑了:“所以,那时候你是真的很想我死?”她本不应好奇的,却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

“因为我很卑劣。”见她满目不解,寂子叙苦笑了声,“那时你一心在大道上,是整个昊天门最有可能得道飞升之人。我不愿你飞升,想要得到你。但你一日为红玉仙长,是我的小师叔,便不会对我生情。”他一句一句,艰难道,“温宓想要你的躯体和修为,那些都是阻碍我得到你的东西,所以我答应了他。我只想要你的魂,那时我已为你准备了新的躯体,想使你成为另一个人。可最后一道夺魂雷被引下,金光闪过,你的魂魄倏然消失,那之后……”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寂子叙虽没再说下去,但结合温宓的只言片语,真相是很易得的。

那之后寂子叙近乎疯魔,杀了温宓的父亲,还差点杀了温宓。

祖媞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愕然地看向寂子叙。

“我寻遍人间也无法找到你的魂魄,欲闯冥司,却不得其路。”青年眸中盛满了痛苦,“为了能寻到通往冥司之路,我一心修行,后来踏破虚空,证得道果,得以飞升九天。飞升之时,竟恢复了记忆,知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而后我一边护着丰沮玉门,一边四处寻你。”

许久之后,祖媞才回过神来:“我本以为今日你同我诉说旧事,是想让我原谅,但听到此处,却又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她静静地看着寂子叙,“你说这些年一直在寻我,寻到我,是想做什么呢,仍然一心执念,想囚我的魂吗?”她轻叹了一声,“寂子叙,那一世我过得很苦,但我也不需弥补,我只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

青年的唇颤了颤,像是被她的话刺伤。他嘶哑道:“我知。”面色惨白,眼眶却泛着红,“找你的这三万年来,我已知那时的自己大错特错,也曾日日夜夜地后悔。”他闭眼,“与你重逢后,起初我的确还有过妄念,但很快,我便知自己永无机会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是对的,今日我来找你,的确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原谅,因我知道我并无资格。向你坦白这一切,让你知晓我的无能、软弱、自私和卑劣,我是想让我自己……死心。”

祖媞无言。

两人之间静了片刻,寂子叙又道:“那一世你曾同我说,你并不知情为何物,也永远不想知道,但如今,你是喜欢那三皇子是吗?”

祖媞抬头看向寂子叙。

寂子叙却没有看她。“我比谁都希望你好,说这些话也并无私心,或许你不会喜欢听,但我没有太多可同你说话的机会,所以也只能选择在今日开口。”他收回落在亭外的目光,面向她,“我知你和那三皇子曾彼此立下过噬骨真言。噬骨真言的力量,我也见识过。我不希望你被那咒誓所欺。阿玉,不,尊上,”他换了对她的称呼,“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不是喜欢他,只是困囿于那咒言罢了,而他对你,或许亦是如此?”

祖媞愣了一下。

寂子叙抬目看来,神情仍显颓然,但眸中所含的确是纯粹的关切:“尊上曾吃过许多苦,我愿尊上能遇上良人,但那良人,或许不该是那风流的三皇子殿下。”

祖媞静了会儿:“一个咒誓,或许会禁锢人的行动,却又如何能指引人的真心?就像那一世你为噬骨真言所困,处处顺服温宓,温宓希望你爱上温芙,可你有因真言之故,真心爱上温芙吗?可有见她便开心,离开便想念,只要同她在一起,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觉得快活有意思吗?”

寂子叙微震,一时竟无法成言,只一张脸更无血色,白得近乎惨然。

她虽从头到尾都未承认过自己喜欢连宋,但这一番话中的隐意,他又怎会听不明白。他方才所言,不能说全然出自肺腑,但至少存着八分真意。自知自己再无机会,他也决定强忍住锥心刺骨之痛去接受她另寻别的良人,但他着实难以信任那风流的水神,不禁道:“可三皇子前科累累,我怕他会伤你的心……”

祖媞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对,小三郎待我好,极有可能只是因噬骨真言之故,但这也没什么打紧的。”

这个回答是寂子叙无法接受的:“为什么会不打紧?”

为什么会不打紧?

因若命运无法改变,她在这世间便只有三年光阴。哦,从现在开始算,只有两年半了。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想要征服连宋使他浪子回头的神女们的下场,也不是没听说过连宋的风流。但她所图甚少,没想过要在这三年里去博连宋的真心,因此连宋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待她好,她还真觉得不太打紧,也并不觉得若连宋是出于咒言之故才亲近她有什么不可接受。二人间这种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的关系,也不曾让她患得患失,因她没有那个时间,她只是单纯地享受着他们如此相处的乐趣。

或许正是因所谋不多,对连宋的喜爱带给她的才全部都是开心。

囿于压在头上的宿命,她更明白什么叫作人生得意须尽欢,她并不愿探究连宋对她的纵容究竟是出于何等情愫,也并不愿去揣度他的一举一动背后暗含了怎样的心意,更不想去分辨是他天生风流惯于如此还是别的什么,她真的没有时间,所以她只懵懂地追求喜欢一个人带给自己的快乐,并且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或许寂子叙不能理解,但她很满足这样的现状,不过这也没有必要对寂子叙细说。因此她只对寂子叙道:“总之我同小三郎……我自有分寸,你不用太操心了。”又道,“既然你也已决意从过往中出来了,那过往便皆可忘了,我们之间没有仇怨也没有交情,就当我们今日才认识吧,你觉得可好?”

寂子叙屏住了呼吸。这已是他能求得的他同她之间的最好结局,他又怎会觉得不好。但既然是今日方结识,他自然不宜再在她面前多说她同连宋的事。半晌,他道:“好。”

祖媞便站了起来,向他浅浅一笑:“那便如此。”

这还是他们重逢后祖媞第一次对他笑。寂子叙记住了这个笑容,压下了心中的苦痛与酸涩,点了点头。

他瞧着祖媞离开草亭,向院西喂鹤的连宋而去,走到一半时,连宋看到了她,对她招了招手,她便提起裙子飞奔了过去。连宋将手中的小鱼分给她,她将鱼抛到半空。两只鹤拍着翅膀跳起来争抢啄食,眼看要冲撞到她,连宋及时揽住她将她护在了身侧,她轻呼了一声,裙角在晨风中轻舞飞扬。在连宋再喂那两只鹤时,她主动退后两步,躲在了连宋身后,连宋转过头来笑着同她说了句什么,便见她轻轻瞪了他一眼,神情那般秀逸灵动。

寂子叙不愿再看,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走出了草亭。

襄辛审了半日,可惜并未从温宓处得到那藏蜂仙长的画像。温宓称那藏蜂仙长总戴着一副银面具,他从未见过她的真容。

连宋怀疑藏蜂送温宓入长右门其实有别的考量,吩咐襄辛就待在那小院将这事继续审下去,又吩咐其他文武侍盯紧长右门,该善后的善后,顺便查查看当初温宓所用的符令是否与虞诗鸳有关——即便无法得到那藏蜂的画像,若当初温宓所用符令果然同虞诗鸳有关,那藏蜂是虞诗鸳这事也八九不离十了。

待三殿下处理完杂事,一行人在次日傍晚回了丰沮玉门。

没想到雪意竟来到了山中。

祖媞先去看了南星,方回房同雪意说话。

早在一个多月前,当祖媞刚同东华帝君在对付庆姜这事上分好工,她便召了雪意,同他商议了寻找风之主瑟珈以求风灵珠之事。

东华帝君总觉瑟珈是沉睡了,否则不至于二十多万年杳无音信,但祖媞却觉瑟珈说不定仍清醒着隐在某处看着这世间。生而为魔的风之主,揣着那样的身世,个性还偏执,谢冥当初以身化冥司给他的打击又那么大,他心灰意冷从此归隐不愿再关心世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故她吩咐雪意让姑媱的小花仙小木仙们向外传出消息,说曾看到祖媞神于苏醒后归置旧物,在姑媱长生海畔晾晒火神谢冥遗存的手札。

小花们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很是那么回事,很快,八荒但有花木之地,便都收到了这个消息。

祖媞是觉着,照瑟珈对谢冥的珍视程度,若他果真清醒着不曾沉睡,那听闻谢冥尚有手札遗在姑媱,他必然会主动现身。

不料,雪意坐镇姑媱一月余,连谢画楼都跑来问了他她阿娘是不是真有手札遗在姑媱,瑟珈却一直都没出现过。

因此雪意有些赞同帝君的看法:“帝君说得或许没错,风主有极大可能是在沉睡。”提议道,“尊上这里既脱不开身,那看需不需要我先领些人去风主有可能沉睡的地方探探?”又道,“只是有两个问题,一则,八荒之中,风主最有可能沉睡在何地还需尊上帮我圈定一下。另一则,姑媱除了咱们四神使和蓇蓉,下面都是些赤诚有余却不大顶事的小花仙小木仙,若尊上也觉让我先去探探风主沉睡之地的想法可行,那咱们就还得跟三皇子殿下借些得用的人。”

此刻离那天地大劫还有两年余。只要能拿到土灵珠和风灵珠集全五颗灵珠,东华帝君便可开始造对付庆姜的大阵。时间也算充裕。不过,帝君虽是个难得的阵法奇才,这等大阵却不是他一朝一夕便可造出,稳妥起见还是得多给他留点时间,如此便需加快寻取风土两颗灵珠的进程了……

祖媞思量了片刻,觉得雪意的提议可行,她翻出舆图来,当场给雪意圈出了十个地方。一是瑟珈老家南荒少和渊,一是谢冥出生之地南荒登备山,另有七处是谢瑟二人旧日久居之所,第十处则是冥司——虽然现任冥主称瑟珈并不在冥司中,东华帝君也说瑟珈不大可能在冥司,但想到瑟珈躲人的能耐,考虑半晌后,祖媞还是将冥司给圈了进去。

雪意领了被祖媞圈点过的舆图便去找连宋借人去了。没多久愁眉不展地回来,说三皇子太小气,自己同他说姑媱人手不够,想借他十个人查点事情,他倒是爽快应了,但撑死只肯借他三个人。有十个地方要查,三个人怎么够。

祖媞忘了自己是站哪边的,一心帮连宋说话:“可能小三郎最近事多,手下人确实不够用。”但看雪意直犯愁,也很同情,“那我去帮你问问,看还能不能再多借两个人。”

祖媞和雪意来到连宋房前时,三殿下刚看完仍在漆吴山假扮琴侍囚禁瞿凤的卫未的来信。

天步主动帮二人打开门,祖媞开门见山:“小三郎,我想跟你借几个人查点事情。”

连宋正要提笔给卫未两姊妹回信,闻言停笔,吩咐天步:“任务轻的文武侍抽十人出来,再把宫中当用的侍卫调十人出来。”看向祖媞,“几个人怎么够,给你凑二十个人,你先用着,不行再同我说。”

祖媞嗯了一声:“那你先写信,待会儿咱们一道用饭。”说着领雪意出去。走出一段距离后,问雪意:“小三郎这不是挺大方吗?你是不是刚才态度不好,不够真诚,所以他才只肯借你三个人?”

雪意静默了片刻。明白了。

好了,破案了,应该是我表现得真诚过头了,让他误以为想借人的是我,所以我才借不到人。雪意面无表情地想。

这个三皇子,真是双标得无所畏惧明明白白。我也太惨了。雪意面无表情地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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