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九连镇是个寻常小镇,位于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某处寻常凡世。

镇子尽头有座不打眼的二进小院,小院深闺里,一个青衣女子正揽镜梳妆。女子身段玲珑,仅看背影便可辨出是位佳人。但自镜中却瞧不见女子容颜,因她脸上覆了张精美的错彩镂金面具。那面具将女子的眉眼脸容皆挡住了,只露出樱唇一点,和一小片莹洁的下颌。

这女子正是虞诗鸳。

在她身后伺候的灰衣侍女是虞诗鸳用自北陆带出的妖毒收服的凡妖,已跟了她几千年,极是忠心。侍女一边为她挽发一边低声进言:“传言说是因北朝皇帝萧镬问道之心切切,感动了上苍,故上天派了商珀神君下界为众生传经度厄。可仙界正追杀主上,主上带属下们才躲来此凡世没多久,神君便也来这里讲经了,却仿佛有些巧合,这事……是否有诈?”

虞诗鸳看着镜中的自己,素手抚上脸上的面具,轻道:“阿英被他们带走了,养灵袋也落入了他们手中。我为何会杀那些凡人,他们一定可以查到。”顿了顿,“这些事既已为仙界察觉,想来那诛神阵也很难再完成了。完成不了那阵,一旦女娲苏醒,灵珠自会回女娲处,届时迎接我的,便是死路。”话到此处,突然低声一笑,笑中隐含偏执,“大师兄自登仙后从未出过九重天,这还是他第一次下界。我呢,说不定此生也只能再见他这么一次了,便是有诈,我又怎能错过呢?”

侍女欲言又止:“可这……太冒险了。”

冒险吗?自然是冒险的。但她能逆天改命,一路走到如今,靠的,不正是她敢于冒险吗?若她不是这样的人,早在三万四千年前,她便寿尽而死一抔黄土葬枯骸了,又怎能手握土灵珠和女娲真血,以凡人之躯跳脱于五行之外?

一个不应存在于世的不伦产物,生来便为父母厌憎,一无所有地长大,生命中的一切,皆是通过冒险得来,因此她习惯冒险,也喜欢冒险。

小时候冒险,是为了在父亲的打骂和母亲的漠视下生存下去,那时候也不敢冒什么大险,犯险所得的,都是些不重要的小物。

她此生第一次冒泼天之险,是在十八岁那年。

十八岁那年,有一晚,她意外偷听到了母亲和仆婢的谈话,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原来并非父亲的亲生骨肉,而是母亲被门主欺凌后生下的孽种。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从小被这对夫妻虐待,原是这样。

但她却忍不住更恨。父亲软弱,不敢对抗门主,心中有恨,便虐打她一个孩子;母亲虚伪,口中说着恨门主,却依然好端端待在长右门中,享受着门主予她的特殊照顾。可她何其无辜。她得为自己的恨寻找一个出口。

于是不久后的一夜,她在府中的井水里投下了可令人昏睡之毒,而后,待三更时分所有人都陷入熟睡之际,她一把火烧掉了整个虞府。父亲和母亲皆死在了这场大火中,而她,则解脱了。没有人怀疑她。

这泼天之险冒得很值,因它结出了一个极不错的果——父亲那关系不太好的大哥闻讯从主峰赶来这偏远之峰接走了她。大伯是门中长老,地位很高,府中也简单,只有他和堂姐两个主子。大伯待她很和蔼,堂姐也不刁蛮,性子亲切,极好相处,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冒过险。

她再一次冒大险,已是在四百一十九年后。

而这一次,她杀死了她的堂姐虞风铃。

那是商珀失踪的第二年。

她堂姐爱慕商珀,宗门皆知,商珀渡劫失败,宗门寻了他三个月也未寻到踪迹。所有人都以为商珀已死于雷劫灰飞烟灭了,唯她堂姐不信,荒废修炼,日日找寻。便是在第二年,竟真让她堂姐寻到了商珀。但她堂姐不曾告诉宗门。她也是发现她堂姐那些日情绪不太对,趁她醉酒巧言逼问,才知此事。

她堂姐说,前些日她寻得了有关大师兄可能在西荒的线索,便匆匆赶去了西荒,不料半道为一头妖兽伏击,危急之间,一位女子搭救了她。待她醒来,竟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仙山中,且在彼处,她还见到了大师兄。但大师兄失去了记忆,已不再记得她,且大师兄还和救她的女子成了亲。那女子乃上界之仙,腹中已有了大师兄的骨肉。

商珀自幼修无情道,素来无心,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对女子动情。可商珀有了心,懂了情,却与他人成了亲。她想,也不怪堂姐会伤心。

从堂姐口中撬出此事后,堂姐再要出远门,她便悄悄跟着。然后她发现,堂姐每次出远门,竟都是去西荒的一座仙山。她知大师兄和他的仙界妻子便在那仙山中。

山前有阵,当堂姐在山下徘徊时,会有素衣仙子前来接引,领堂姐进去。但她是进不去的,所以她偷偷藏在山下,一边等堂姐,一边也是想撞运气,看能不能偶遇大师兄和他那身为上界之仙的妻。

但大师兄和他的仙界妻子却不怎么出山。只偶尔有侍女打扮的仙子下山办事。

有一天,她听到两个素衣侍女议论她堂姐。

两个侍女一长一幼,山道之上并肩而行。年幼的侍女不高兴道:“神使大人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凡人小姐偶尔看商剑君的眼神吗,为何还一次次允她入咱们丰沮玉门呢?”

年长的侍女慈和答:“商剑君在历雷劫后将过去忘了个干净,神使大人也希望他能忆起过去,常有故人来访,说不定能助商剑君恢复记忆。再且,你近日不是在研习相面学吗,怎不知虞小姐耳白唇红,眉清目润,乃是有德之人?”轻叹,“人有七情,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便是虞小姐对商剑君有情,只要她无背德之心,无背德之行,便值得你我以礼相待。你往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也不可对虞小姐不敬。”

年幼的侍女受教地垂头,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每次她离开,神使大人总有宝物相赠,但她一物也未取,的确是个清正守持的凡人小姐。”

侍女们一番话入她耳中,她心神巨震。她堂姐竟是这丰沮玉门的座上宾,还常得仙人宝物相赠。

半血凡人们居住的北陆虽也是北荒的一部分,然玄冥上神掌御之下,神魔妖鬼四族鲜少踏足此地。他们这些凡人极少见到神仙,对仙界之事也知之甚少。不过即便如此,一座仙山能拥有多少财富她也可以想象。她堂姐明明得了机缘,却不善加利用,简直浪费气运。

便是在那时,她坚定了对她堂姐的杀心。

她堂姐待她全不设防,于是在回程的路上,她以邪术夺了她堂姐的魂。魂魄被她扼住时,她堂姐震惊极了,不可置信地问她为什么,说“我自问一直待你很好,是个好姐姐”。她毫不犹豫地吞了她,连回答都吝于给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很蠢吗?她堂姐一个千金养成的无忧无虑的娇小姐,怎能明白她一个孤女的艰辛?寄居在大伯家中,他们父女俩看似待她不错,可她依旧是个外人。不打紧的灵材灵宝大伯会施舍她些许,可要紧的修行秘宝她是沾也不要想沾的。

她早知大伯从前因探一个秘境受了妖物暗算,此生无法再育子嗣,堂姐是大伯唯一血脉,若堂姐没了,那她便是虞家仅存的后继之人。大伯无视她修行的好天资,不给她向上爬的机会,她便自己寻找机会。

因此她杀了她堂姐,并生吞了堂姐的魂魄。

她极擅伪装,过去也曾有相面之士为她相过面,道她眉目低垂,地阁窄小,是个柔弱到甚至软弱的面相。不过,她不确定她的伪装能否骗过仙人们。故而她吞食了堂姐的魂,再施以术法,利用那魂魄的清正之气,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的面相气质——这将助她承继堂姐的机缘,踏入那仙山的山门。

她堂姐就这样死去了。

没有人怀疑堂姐之死与她有关。

大伯悲痛了月余。

最终,为了虞氏血脉不断,大伯将她过继到了膝下。她拥有了高贵的身份,成了长右门虞氏唯一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此华服美饰用之不尽,天材灵宝取之不竭。不过,她也没有忘记前往丰沮玉门,去承继堂姐在仙山的机缘。

丰沮玉门山前,她拿堂姐常佩的玉佩叩开了山门,向侍者陈情,说堂姐不幸,遇妖袭而亡,死前告知了她大师兄还活在这世上,托她每个月代她来一趟丰沮玉门看望大师兄。侍者观她面相,不疑有他,立刻前去通禀了莹南星,不久,她便被迎进了山中。

她终于踏入了这座名为丰沮玉门的仙山,在山中见到了大师兄商珀剑君。因修无情道而冷心冷情的大师兄在失去记忆后居然不再拒人千里,见到她竟会主动同她打招呼,令她吃了一惊。可更令她吃惊的却是她自己——她竟会在商珀看向她、叫出她名字的一刹那心跳不已,就像她多么渴望他的眼能看到她,他的口能呼出她名字似的。她从前对这位出类拔萃的大师兄是有几分仰慕,但远不到会对他脸红心跳的地步,这太奇怪了。

他们站在一座花园前。玄衣剑君立在几步外,说着对她堂姐的死感到遗憾的话,又略带担忧地劝她节哀,她却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咚毫无章法的急剧心跳声。

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魂不守舍,商珀犹豫地唤了她一声:“师妹?”

她怔怔回过神,正要回应,忽闻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她注意到商珀的目光蓦然柔软,越过她向她身后看去。

她亦往后看去。花园的篱笆门被一只素手推开,一位白衣女子出现在门旁。女子仙姿玉貌,银发雪衣,怀里抱着一束粉白的慈姑花,从模样到气度,都非凡人可比。她心知这便是商珀之妻,内心微震。

女子一手抱花,一手提裙,徐步向他们行来。“你便是风铃的妹妹诗鸳吗?”女子主动招呼她。不愧是仙,连声音都好听得似花间婉转的莺语,“你姐姐的死让人难过,但凡人的灵魂不灭,你姐姐清正善良,来世定会投一个好胎。”她如此劝慰她,顿了顿,又轻声道,“风铃之前在这里种过一片换锦,如今那片换锦已开花了,你想去瞧瞧吗?”商珀在女子同她说话时牵住了女子的手,目光停落在女子身上,很温柔。

她看了二人一眼,佯作伤感,恰到好处地红着眼圈同女子点了点头。

若没有踏进这座仙山,她或许会对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觉得做修仙大宗的大小姐已很好了。但她踏入了这座仙山,看到了莹南星的生活。莹南星,她拥有那样灼目的美貌,那样淑雅的性情,她占据着那样多的灵材灵宝,还被女娲赐福了永恒无终的寿命……与莹南星相比,她堂姐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她犯下泼天之险得到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一旦成功走了一次捷径,便会在心中养出妖魔。她虽大胆,但从前也未大胆到这样的程度,敢去觊觎一位仙者的人生。可一想到自己那般轻松便窃得了堂姐的人生,获得了现在的一切,她便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恶念与妄想。

没有挣扎多久,她便决定了,她要莹南星的所有。当然,她也明白,那绝不容易,比盗取她堂姐的人生难一百倍,一千倍。但她自认自己吃得了苦,也下得了狠心。她相信她可以做到。

定下这个目标后,她便利用做客丰沮玉门的机会,有意识地搜集丰沮玉门的情报。

半年时间,她便摸清了丰沮玉门的情况,探知到山中最大的珍宝乃是一颗灵珠,那灵珠能助人成仙,使人长生;亦探知到原来山中这些侍从并非仙者,乃是妖,侍从们法力也一般,整座仙山,法力深不可测需忌惮者唯莹南星。她还探知到莹南星已有了身孕,不过妖怀胎与凡人不同,怀满十八月方会产子,也就是说,两个多月后的月夜,莹南星将临盆。

得知了这些信息,一条毒计在她心中生成。回到长右门后,她亲去求见了门主。

那之后,时隔一个半月,她再次来到了丰沮玉门。

见到莹南星后,她故作忧急之态,引来了莹南星垂问。她含着泪告诉莹南星,自己半年前不小心说漏了嘴,叫他们的师尊知晓了商珀还活着。“上个月,师尊渡劫失败,受了重伤,延捱至今,已呈油尽灯枯之态。三日前,师尊将我召至榻前,说想在临终前见大师兄一面。”她边说边抹泪,言辞切切向莹南星,“这是师尊的弥留之愿,我们做弟子的,又怎能让师尊抱憾而去呢,故虽知南星姐姐你临盆在即,亦离不得大师兄,我还是觍颜向你一求,南星姐姐,求你让我带大师兄回去见师尊最后一面!”说着便要伏地叩首。

莹南星扶起了她,允了她的所求。

她利用莹南星的单纯和仁善轻易骗过了莹南星,带走了商珀。

而后,商珀便没能再回丰沮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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