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失去过往记忆的商珀,心计和能力都大不如前,甫回到长右门便被长老们制住。门主用了长眠草使他沉睡,并将沉睡的他锁进了囚禁恶徒的高塔中。

接着,在莹南星临盆的月夜,一个长右门弟子假扮作商珀,跟着她一路心焦如焚状向丰沮玉门赶去。他们的背后悄悄跟了门主、十七位长老和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长右门精锐修士。

南星正在生产,众妖都很紧张,瞧见她同商珀归来,赶紧打开护山阵的一条缝隙迎他们进入。他们匆匆迈进山门,在妖侍欲关掉护山大阵时突然暴起,一剑斩下了两妖之头。护山阵失守,长右门数百修士攻了进去。

那一夜,战事惨烈。他们在沧岚顶寻到了莹南星。莹南星极为决绝,为了护山,竟选择拖着产后的虚弱之体与他们同归于尽。数百门人有去无回,连门主都死在了那场战事里。

门主至死不知她是他的女儿,也不知她怂恿他领门人来攻丰沮玉门亦是对他的算计。她想让他死。

门主虽死,但她和大伯逃了出来。他们还拿到了土灵珠。是门主死前从莹南星腹中取得。莹南星还是厉害,死前辨出了她带回的商珀乃是个冒牌货,她没能成功离间莹南星与商珀的感情。且莹南星将她刚诞下的那孩子藏得极好,她也没能找到那个在她看来根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不过也无所谓,她想,只要她最后能得到土灵珠和商珀就行了。

是了,除了土灵珠外,她还想得到商珀。她曾仔细复盘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商珀产生觊夺之心的,最后发现是在吞下虞风铃的魂魄后。或许,随着虞风铃的魂魄融入她魂中,虞风铃对商珀的赤诚深情便也似一剂毒药弥散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虞风铃懦弱,又有些没必要的良善,此情在虞风铃魂中注定被压抑被约束,可她却不是那等会委屈压抑自己的人,故而当此情在她魂中生根,催发出的便一定会是“觊夺”的果。

可她见过太多因困于私情而走向败局的人生,自觉情之一物一无是处,只会成为阻碍她上行的枷锁,所以一开始,她对魂体中涌露的对商珀的情思是完全抗拒的,甚至讽刺地想,或许让她对商珀生情,便是她那无能的堂姐对她的最大报复吧。

但这报复又确实是有效的。

她试过抵抗,然对于她这样并不懂得克制的人来说,违背灵魂之欲的痛苦是可怕且令人难以承受的。她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她很快选择了放弃,还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她需得放弃抵抗的理由——她原本就是想要莹南星的所有,夺取商珀同她的目标从来就不冲突,况且莹南星那样珍视商珀,几乎将他看得和土灵珠同等重要,拥有商珀,不才算是真正拥有了莹南星的一切吗?

而经历了丰沮玉门这血流成河、白骨露野的一夜,土灵珠已到了他们虞家手中,接下来她需要用心去设计夺占的,便只有商珀了。

长右门中原有二十一位长老。当初门主采纳她的献计后,曾与诸位长老商议攻取丰沮玉门之事。此事遭到了四位长老的反对。门主斥那四位长老妇人之仁,将他们锁入了高塔的顶层,之后,便领了另外十七位赞成此事的长老雄心勃勃前去夺宝。这十七位长老中,包括她的大伯。

所以说,她大伯也不过是个伪君子,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大利当先时,又哪管什么仁义,什么道德。

那一夜后,只有三位长老存活了下来。

门中伤亡如此惨重,一大要务便是选出新的门主。在选出新门主前,灵珠先由她大伯虞长老保管。

她想得到商珀,她大伯一直知道。因夺得灵珠她出了大力,故她很容易便从大伯那里借得了灵珠。而后她打开高塔,以灵珠之力删抹掉了商珀关于莹南星的记忆。怕删得不彻底,她还用灵珠磨断了商珀的情根,以确保他心中再无半点莹南星的影子。她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磨断商珀的情根,待情根彻底磨断后,她给商珀喂下了长眠草的解药。

很快,商珀醒来了。

她多聪明啊,见磨断情根前尘尽忘的商珀眉目间重聚冷霜,竟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无情道未破时那般淡漠冷峻,深知趁此时向他倾诉情意反会惹他不喜,她立刻改变了计划,将原本准备好要说给商珀听的故事极巧妙地动了一笔。

在这个新故事里,商珀渡劫失败后流落西荒,命悬一线时,是她这个师妹将他救回了宗门。他伤势过重,一直没能醒来,在他昏睡养伤之际,宗门被仇家寻仇,一夜血战,门主身死,长老团也不剩几人,弟子更是死伤无数,万年大宗竟一夕凋零。

她红着眼看向商珀:“我知大师兄有恩必报,师妹今有一事,欲求大师兄。”她假作一心为长右门、为她大伯的大业,“门主之位如今空悬,几位长老皆有一争之心,韦慈长老呼声最高。但相信大师兄亦知,韦慈长老宽仁有余,威焰不足,而‘义不养财,慈不掌兵’,宗门遭此大难,能重振宗门者必得是有威焰有魄力之人。恕我对几位长老不敬,我认为除我父与大师兄您,几位长老皆无此威势也无此魄力。但大师兄一心修道,想是不愿理这俗务,那便唯有我父适合执掌山门了。可我父不及韦慈长老声望重,故我希望借大师兄威望一用。”话落跪地,她继续,“我知这话很没脸,但此时我也顾不得了。”她望商珀一眼,深深拜在他榻前,“大师兄若要还恩,我希望大师兄娶我,与我生下承嗣子,助父亲登上门主之位,以还此恩。”

当然,一切都是谎言。她大伯取门主之位根本不似她所说那般艰难。如今门里门外已由她大伯一手把控,另外两位存活下来的长老皆重伤在床,全然不是她大伯的对手。她撒下此谎,只因若她说喜欢商珀,欲嫁与他,这在商珀看来,便是在向他强求姻缘和牵绊,即便因救命之恩压着,他不好拒绝,她也会为他所恶。但她如此说,便不是在向他求姻缘了,不过在向他求一桩交易,他反而不会多想,也不会厌恶她。

她之所行,乃明晃晃的挟恩以求报,但她将姿态做得极坦荡,极磊落。她知她如此作态,反而不会被修无情道的清正淡漠的大师兄讨厌。

她抬头看商珀。果然,商珀眼中一派平静,并无烦憎之色。

修仙之人不欠人因果。商珀答应了她。

她借垂首拜谢商珀之机,掩住了唇角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想得很好,觉商珀既答应了娶她,同她诞育承嗣子,那未来两人便必会有亲近之机。而待孩子诞下,两人之间还会有共同的牵绊,她会成为商珀最特别的人。届时她再使些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不怕商珀不对她动心,她最终一定能得到一个身心皆属于她的完完整整的商珀。

自她杀了堂姐,承了堂姐的机缘,占了堂姐的地位,人生便一帆风顺,任她想谋算什么,皆是手到擒来。如此经历使她极为自负,根本不觉得对商珀的盘算会出什么问题。

然成亲那夜,她坐在喜床上左等右等,却并未等来商珀。

也并未等来她想象中的洞房花烛夜。

近黎明时,她在宗门的闭关圣地寒冰洞中寻到了商珀。青年一身玄色道袍,闭目趺坐于冰湖中心的巨石,正自静修。她涉水来到湖心,压抑住恼怒,做出惹人怜的姿态,素手轻搭商珀右臂,委屈相问:“今夜是我们的洞房夜,大师兄为何却在此处?”轻咬红唇,眸中浮出泪光,颤声,“师兄答应了要给我一个承嗣子,是……不作数了吗?”

商珀睁开了眼睛,仍是一贯的平静:“师妹来得正好。”他微微抬手,自储物锦囊中取出一物来,那物呈长条状,被一匹素缎裹住。他将那物放到她面前:“这是我的一段骨。”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淡声解释,“取我一段骨和师妹一碗血,以大阵祭冥主,便能得到师妹想要的承嗣子。师妹将此骨带给虞长老吧,他知该如何做。”

平淡的几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挥来,她脑中一嗡,万万没想到商珀竟会有这样的安排。他既不打算亲近她,那她的筹谋还有何用?

“可……”她心慌意乱,想说点什么,但青年已闭上了眼:“师妹之恩,我已还了,红尘因果已了,巳中吉时到,我便要开始闭死关以期飞升,师妹可以离开了。”

她千算万算,却未曾算到这样的变数。然正如商珀所言,在他看来,他的红尘因果已了,如今凡尘中已再无他挂念的人或物了。她拦不住他,怄得要死,却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商珀在天明之时封了寒冰洞门,闭了死关。

之后不久,虞英出生了。

三百年后,商珀出关,在出关当日成功飞升,飞升之时,未看她和虞英一眼。

又一百年,她大伯依靠灵珠修行,也迎来了飞升大劫。但就算身怀灵珠,她大伯亦未渡过那劫,被天雷劈得半死。她知有灵珠在,她大伯便不会死。说起来,她已经许多年不曾碰过灵珠了。她大伯对她是还可以,门中宝物任她取用,但不包括土灵珠这件至宝。她又怎甘心灵珠为大伯独占,因此,在她大伯飞升失败身受重伤之际,趁着侍疾之机,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了她大伯。

大伯死后,她顺利占有了灵珠,继承了门主之位,开始一心一意修行。

如此辛苦修行,一为登仙,二为商珀。

她一直未能将商珀放下。

她个性偏执,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弄到手的。可费了那么大力,用了那么多心思,她却一直未能真正得到过商珀,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或许,她对商珀的情思最初是生发于被她吞入的虞风铃的魂,是虞风铃的情意一寸寸抚过她的魂体,在她的心间点燃了一粒火种,但如今四百多年过去,火势燎原,欢愉也好痛苦也好,放纵也好忍耐也好,都是她自己在这片烈火中的体验,却是同虞风铃无关的。这已是独属于她的情,如果它能被称为情的话。

或许她这样的人,一旦对人生情,那情最后也只能走向这样的偏执。不过她也无所谓这是不是一种偏执。她只知她必须要得到商珀,因唯有如此,才能消解她灵魂深处一直未能被满足的疼痛和空虚。并且,为了得到他,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更不能放弃这执念,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

凭倚灵珠修行的确可一日千里,五百年后,她便迎来了飞升劫。但不幸的是,与她大伯一样,她并未渡过那劫。直至她的儿子虞英成功飞升,她方知飞升劫的最后三道雷竟是功德天雷,凡人欲登仙,还需通过功德天雷的考量,而似她这般弑父弑亲双手沾满血污之人,是根本不可能飞升成仙的。

得知这个消息,她如遭雷击,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不择手段之路产生了怀疑,但她很快压制住了这种怀疑,因否定这条路便是否定她自己。她不可能否定自己。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上天让她一路走到如今,做成功了这样多的大事,必是有意义的,即便不能成仙,她亦是上天选定的特别之人。试看这天下,能以卑微之身攀至她如今所在高位的能有几人?除她之外,别无他人了。

她重振了信心。

后来,她在凡世遇到了温宓。自温宓处听闻女娲灵珠可诛灭女娲的传说时,她的血沸腾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掠过脑海,她想她明白了她为何能自莹南星手中取得灵珠,也明白了自己存世的意义。她又岂需靠天劫考核成仙?诛灭女娲,取而代之,方是她应做的大事!届时,高贵的神位,无尽的寿命,还有那已飞升为九天之仙的商珀神君,都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再一次踏上了冒险之途。

这一次,她杀了一百四十七个凡人。

眼看曙光已近在眼前,不想一着不慎,竟走入了绝境。

正如方才她同身旁侍女所说那般,她在凡世所做之事已为仙界察觉,那诛神阵很难再完成了,而完成不了那阵,一旦女娲苏醒,灵珠自会回女娲处,届时迎接她的,便将是死路。

不过,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走到类似绝境的境地了。

说不定,这一次依然可以绝处逢生呢?

只要她敢冒险。

她握紧了手中的金簪,簪子刺破手心,流出了一点血。她勾了勾唇角,抬起手来,将那一滴血舔掉了,而后懒懒将簪子插入了鬓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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