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番话时,青年一直没有回头,帝君抬眼望向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有点恍惚,好似又回到了水沼泽的道学课上与诸学子辩这世间之道。他那时虽然大半时间都在打瞌睡,但说得有道理的话他睡梦中还是能记住几句。帝君忽然笑道:“你的道,同墨渊的道很相似,区别只在于开初之时,他对这世间毫无欲念,因此也没兴趣成为它的内因,那时候,有人还曾称他为游离于那乱世的贤者。”帝君以手支颐,“但我看你……应该是已赌上性命,要去做这世间的内因了。”帝君顿了顿,“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让祖媞活,”说着挑了挑眉,“这与三万年前她不顾你的意愿擅自帮你安排未来,仿佛也没什么不同吧?”
三殿下静默了稍时。星光与箭火齐落在他眼中,他闭了闭眸:“那就算是我对她的报复吧。”他道,“我们一人一次,也算扯平了。”说着这样不近人情的话,神色却是难得的柔和,“修得人格、识得七情后,她一直在为这场劫难奔走,也不曾好好看过这世间。若最后果真……”他停住,许久后,方再次开口,“我希望她能留下来,做点她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比如看看八荒的山海,或者在来年,再赏赏姑媱的冰绡花。”
夜风拂过云台,带来箭火的炽热。
三殿下说这些话时,语声里其实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但这样的话,本身就带着一种怅然。帝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可能这样也不错吧。”
帝君以曼陀罗剑阵围困郁水结界的第七日,在巨剑的十一次猛击之下,血月似的郁水结界爬满了裂纹,只待帝君淬烧天火蓄积灵力,驱使苍何剑予其最后一击,神族便能突破郁河,直击范林平原。
然在曼陀罗剑阵降下最后一击前,忽有巨力传导至结界中心,在那巨力加持之下,脆弱不堪的结界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了不少,故而曼陀罗剑阵的最后一击并未能彻底破掉结界,魔族生生又为自己争取了七个时辰。
隔着一层城垣般的结界,无法确定那巨力来源,但想来也当是出自庆姜。能以一己之力弥合如此强大的结界,虽只弥合了少许,法力也已足够惊人。神族联军自出征之日始,一路行来,所向皆靡,难免也产生了一点骄心,庆姜的这一记反击恰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不管别的将领怎么想,白真上神觉得这是件好事。
第八日凌晨,铮然的剑鸣声中,第十三道剑击如怒雷般降下,郁水之上掀起滔天巨浪,护佑了魔族二十多万年的守卫结界彻底碎裂。
碎裂的结界化作一片红雾,湮没入郁水河底。随着雾气消散,河对岸之景也逐渐清晰。
星月之下,郁水之西黑压压一片,几十万魔兵贝联珠贯,列一字阵沿河以待,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列在最前排的魔兵们与神族此前遭遇的魔兵很不同,从头到脚尽覆黑甲,身姿比那些普通魔兵们高大了近一倍。
不及神族再行细观,对岸忽有鼓声响起。
伐鼓渊渊,气吞虹霓,进攻的号令中,几十万魔兵呼声震天,似扇着巨翼的鹰隼,凶猛地朝着神族扑来。
这一夜,两军在郁河之上激战。
三殿下此前所担忧之事变成了现实。魔族虽仅以五十万军队出战,但其中有三分之一皆为不死魔兵。可见庆姜抓住最后机会炼成了此军。而不死魔兵的出现,也意味着这一场神魔大战终于到了要紧阶段。
这局以天下为棋盘的珍珑棋局至此初现雏形,谁将胜谁将败,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神族一方,由擅谋的三殿下执棋。
三殿下坐镇中军帐,在大致确认了此战中不死魔军的数目后,下令神族摆出芥子须弥阵迎战。不过此芥子须弥阵比之从前略有不同——阵眼上守阵神将们的兵器皆被五元素合力加持过。这样的兵器虽也杀不死庆姜的不死魔兵,但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们的战力。芥子须弥阵原本便是独步天下难以攻克之阵,如今又做了这番调整,加之神族联军兵力充足,对上近二十万不死魔军,也未曾落下风。
双方在郁河上鏖战一夜,后半夜时,神族攻过郁河,驰入范林平原。进入范林平原后,神族的优势越发明显,眼看再打个半日,说不定就能将魔族赶到范林平原以西的汤山,可神族却在晨星初现之时忽然止战,退到了百里之外。
魔族不明就里,一边抓紧时间休整,一边派出了斥候打探。当日下午,斥候带回消息,说神族戛然休战,乃是因主将突发疾病,无法继续施令之故。连宋的病庆姜也知道,倒也不疑有他。
这一场战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两方各有伤损,最后神族在范林东部扎寨,魔族拒守在范林中部,两族军队隔着半个范林平原遥遥对峙。
魔尊庆姜虽是这场郁河之战的发起者,但他却并不在意这一战的胜负,于他而言,这一战的主要目的只在于试探神族的实力。庆姜拢共锻造了六十万不死魔军,此战仅派出了十五万。不过如他所想,十五万不死魔军也已足够令神族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了。因神族很快便摆出了芥子须弥阵。
看到那改良后被土、风、光、火、水五元素合力加持过的芥子须弥阵,再联想到此前祖媞和连宋四处寻觅土灵珠与风灵珠,庆姜完全相信了这改良后的大阵便是神族造来对付他的杀手锏。而经过一夜揣摩,他自认已摸清了这新阵的虚实。
芥子须弥阵乃叠加的空间阵,内含三千阵眼,三千阵眼蔓生出三千小空间阵,每个小空间阵均有数百名神兵守持。大阵启动时,守阵神兵圈敌入阵眼领域,以空间阵困敌杀敌,以少胜多,这便是芥子须弥阵的原理。这是庆姜在过往四年中已领悟出的,甚至,他费尽心力锻造不死魔军便是为破此阵。
魔族被芥子须弥阵压制了二十余万年,一直无法攻破它,乃因此阵有自我修复之能,若不能一次性捣毁它一半以上的阵眼,是根本伤不了它的。而要捣毁那些阵眼,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杀掉守持在阵眼领域内的所有神兵。阵眼无主,自会倾颓。可问题是,如何在突入重围、本身就占劣势的情况下,同时杀掉一千五百个阵眼的数万名守阵神兵?这对于普通魔兵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他专为破芥子须弥阵而锻造的这支不死魔军是死不了的,最耐得住缠斗,若将六十万不死魔军一齐压上,迅疾冲阵,要捣毁一千五百个阵眼也并非不可能。届时,自能将神族大军一网打尽。
如此考虑着的庆姜在七日休整后,果决地将六十万不死魔军全线压上,对神族发起了总攻。
最后一战,终于开启了。
范林平原上伐鼓喧天,神族再次以芥子须弥阵迎敌。两百万神族军队结成的大阵如一只巨大的蠵龟蛰伏在平原东部,身躯庞大,兼有利齿硬壳,见之令人悚然。一百二十万魔族军以魔兽开道,列飞蛇阵进击,六十万不死魔军结成进攻的蛇身,另外六十万魔族骑兵则结为防守的两翼。庆姜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战场之上,身披赤甲,脚驭鸣蛇,气势慑人。
晨星升起之时,两军正面交锋。范林平原上杀声震天,高昂战意直冲九霄,将行将西沉的圆月染得赤红。赤色的月光铺满天地,昭示着一场浩大的流血与死亡即将发生。
战场附近有座小山名浮玉,山虽不高,中有一峰却可攀云,名茫顶。帝君与三殿下立于茫顶之上,俯瞰整个战局。见那长蛇顺利地撕咬入蠵龟内部,帝君笑道:“这么快便将所有不死魔军收归一处了,这局棋你下得不错。”
三殿下亦着目在战局上,闻言缓声:“庆姜狡猾、善战,还谨慎,不过也刚愎自用。这些年一直专注攻克芥子须弥阵,令他陷在了这阵法里,将芥子须弥阵对神族的作用拔得太高,自然易一叶障目,看不出这改良后的阵法的实力不过是作伪,郁河战中再多战半日便会露出马脚。”唇角略勾了勾,“以芥子须弥阵诱他,再好不过。”
大阵中烽烟四起。殷临身披银甲,混在守阵神兵中,专注地观察着战况。他、昭曦和霜和自行军第一日起,便奉祖媞之命效力于白真上神帐下。战事日趋紧张,祖媞却未出现,原因是何,他前些日也从粟及那里搞明白了。被锁定然不是祖媞之愿,作为她的神使,他需立刻赶去妖宫将她带出来。但他却未如此。他平生第一次违逆祖媞的意愿。
庆姜已领着不死魔军突破前翼神将们的守卫长驱直入这大阵了。不死魔军蜂拥而来,是为对抗阵中的十万守阵神兵。可阵中十万神兵,只九千乃活人,余者不过是梵境的悉洛佛帮忙做的人偶罢了,专为引魔兵入瓮之用。殷临的职责,便是在庆姜和不死魔军尽数入瓮后,趁帝君尚未布下两仪还真阵,寻机以神族圣器救生塔将提前被救生塔刻印的守阵神兵们齐带离出阵——因两仪还真阵一旦布下,除非阵破,否则被镇压在阵中之人绝无可能逃出。
殷临紧抿住唇,屏息静待时机。
阵中忽起飓风,飓风卷起沙石,黄沙模糊住视野,两族军士们激烈的拼杀诡异地暂停了一瞬。便在那一刹那,四方天地乍起惊雷,滚滚怒雷中,大阵四围忽有巨浪拔地而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天巨浪城垣也似,转瞬间已将整个芥子须弥阵围得严严实实。定睛看,那包围住大阵的水墙中竟有千只鲲鹏遨游。离殷临最近的那只鲲鹏他认得,是三殿下养在元极宫花园中的任性的小鲲鹏王。小鲲鹏王用力一摆尾,发出刺耳锐鸣,仿佛是一道号令,千只鲲鹏齐昂首长鸣。这锐鸣声于魔族有穿脑之效,不死魔兵们抱头捂耳,大受折磨,一时战力全无。这一切皆发生在瞬息之间,庆姜虽不曾被鲲鹏的锐鸣扰乱智识,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这强大的操作很是熟悉,潜藏在角落里的殷临不禁仰头,果见血月之下,三皇子白衣翩然立于中天,正抬手收回那以北海寒铁锻铸的戟越枪。
殷临明白,这便是三皇子为他创造的时机。他立刻打开了救生塔。
便在殷临携着救生塔与护符冲出水墙的瞬间,两仪还真大阵倏然扣下,似一只巨鼎,牢牢罩住了庆姜和他的不死魔军。
庆姜此时方知自己中计,怒不可遏,立时调用体内的钵头摩花之力冲阵,然施加在阵体上的巨力却立刻被消融。庆姜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忽地一跃而起,赤甲的高大身影消失,半空赫然出现一头赤色的巨蛟。那正是庆姜的本相。
巨蛟仰首,怒啸不止,边吼啸边喷出亦蓝亦紫的雷火。雷火汹汹,直向六十万不死魔军而去。原本不畏水淹不惧火烧的不死魔军竟在这汹汹雷火中速即化灰,只留下道道玄光。玄光聚成光球,被巨蛟猛吞入腹。光球进入蛟腹,巨蛟的鳞片外霎时长出了黑色的铁甲。那铁甲锋芒逼人,覆盖住整个蛟身,乍看甚为可怖。
六十万不死魔军身系之力,乃庆姜的配刀西皇刃所承负之力。庆姜曾因不堪承受三瓣钵头摩花瓣的力量,而将体内多余之力逼出,转移到西皇刃上。如今,吞噬掉六十万不死魔军,那些多余的创世之力又回到了他体内。不过,他以人身虽无法承受三瓣钵头摩花瓣之力,在炼制不死魔军的过程中,却误打误撞探索出了一种以本相承负它们的方法。
此刻,承载了三个凡世力量的巨蛟长啸一声,猛地向大阵撞去。这一次,阵体竟出现了几许裂痕。
巨蛟的竖瞳蓦地瞪大,惊喜之余欲调用创世之力再向阵体撞击,耳后却突然传来风声。它陡然感到危险,霍地偏头摆尾,可那迅似流光自他右后侧袭来的一击,却仿佛连他偏头的幅度都计算过。长枪径直钉入眼中,右眼一阵剧痛,他失控地斥吼,张口喷出数道可蚀一切的雷火。然给了他如此一击的来犯者速度极快,后跃数丈避过雷火,悬立于半空,竟是毫发未伤。
右眼一片血红,未被血污所染的左眼清晰倒映出青年的模样,居然是天君膝下的毛头小子。庆姜气得要死,几乎将牙咬碎:“嚚猾小儿,偷袭可算不得磊落!”
青年淡淡:“两军交锋,善谋者胜。”
庆姜忽然大笑:“本座知你擅谋,可这阵法进来了便出不去,在这无处可逃的阵法中,你面对的是不可能被杀死的、法力远高于你的本座。本座倒想看看,你要如何靠智谋得胜,从本座手里留下一命!”
青年没回答他,右手一翻,收回长枪,纵身一跃,亦化出本相。
连宋比庆姜更清楚入此阵后,他将面临怎样的境况。他没想过要活着出去,但进来也并非为了找死。此前他也想过,或许两仪还真阵困不住庆姜。如今的境况其实比他担忧的好上许多,至少,若能将庆姜体内的不死魔军之力耗尽,这阵是能镇压住他的。他进来便是为此。白真、夜华及姑媱的几个神使正领军追击未入阵的魔军,帝君正专注地补缀着被庆姜撞出的阵法裂纹,他是最适宜入阵之人。
身负三瓣钵头摩花之力的庆姜,连帝君亦奈何不了他,若让他裂阵而出,后果不堪设想。庆姜会对这世间造成何种破坏,他内心其实是淡然以视的,因他信奉的本就是顺其自然之道。但祖媞一定不愿见到那样的事发生,既然祖媞不愿看到,他便绝不能容庆姜破阵而出。
庆姜问他要如何谋,如何胜。杀死庆姜才算胜吗?他拥有的最合他意的一项能力,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皆能冷静考量所有,做出最利于当下的判断。即便如今体内还残留着心魔,只要事不涉祖媞,他亦能保持绝对冷静。此刻,最利于当下的决断,并非拼死杀掉庆姜,这既不可能,他也做不到。但拼死耗尽庆姜体内的不死魔军之力,他是能做到的。只是,他迈向死地的这条路,需要极慎重的规划。如何引庆姜在攻击他的过程中按照他的意愿释出足够多的钵头摩花之力,却又不会使庆姜察觉,也需做一些细致的设计。庆姜问他在如此极限的情况下当如何谋略。真正擅谋之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能谋的。
阵内狂风骤起,银龙长吟一声,锐利的龙爪撕破狂风,径向赤蛟袭去。
祖媞赶到时,平原上血月正当空,银龙与赤蛟已缠斗了七个时辰,双方皆是伤痕累累。巨蛟一口咬在银龙脖颈处,银龙亦不甘示弱,利爪深深刺入蛟身,一边钳制赤蛟,一边用力甩动龙头,试图摆脱巨蛟的撕咬。
但好不容易袭到了银龙的致命处,赤蛟岂愿轻易放弃,不顾龙爪对蛟身的撕扯,更加用力撕咬龙颈,獠牙利齿很快穿透了龙颈处的皮肉。银龙竖瞳微闪,忽然放弃了挣动,周身迅速泛起一层银光。那银光锃亮,同时覆住近处的巨蛟。赤蛟突地仰天嘶吼。明明是他正对银龙施以致命一击,这一幕却像是他在承受着比银龙更巨大的痛苦。银光忽明忽灭,赤蛟在明灭的银光中不住震颤。经历了十七次闪灭,银光终于消失,蛟身上那些锋利的黑甲也在银光消失那一刻整齐地剥落。赤蛟再次痛吼,不得已放开银龙。
祖媞不顾东华的拦阻冲入阵中时,所见正是银龙坠天的一幕。
她不顾一切地飞扑过去,护体的金光似一张温暖的毯,承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神龙。神龙琥珀色的竖瞳勉力睁了睁,映出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和惨无血色的脸。接着,那美丽的、幽泉一般的眼缓缓闭上了。
就在神龙闭眼的那一刻,承托着他的金光亦不稳。
祖媞抱着他一起摔到了地上。
阵顶之上,巨蛟勉力忍住痛苦,抓住摆脱银龙的时机,聚力再次向阵体撞去。但这一次,大阵却是纹丝不动,反是巨蛟不耐冲力摔落在地,化为人形。
不受控制地化为人形,只能是因汲入的不死魔军之力被耗尽了。庆姜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腾身再化蛟形撞击阵体,可无论再撞击几次,阵体兀自岿然不动。
庆姜突然明白了一切,目光如电,刺向坠落在地的银龙,磨牙切齿:“原来这才是你的打算!”意识到自己将被永镇于这阵中,庆姜岂能甘愿,眸中燃起烈焰,忽地腾至阵顶,目光睥睨地扫过阵内的祖媞和阵外的东华:“想将本座永囚于这阵法中?你们做梦!与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死,令这八荒为我陪葬!”说着探手径入胸腔,取出元神灵珠,狰笑着直视阵外难得面现忧色的东华帝君,“不妨猜猜看,若本座以十成法力爆毁这颗承载着一整个凡世之力的灵珠,这世间将如何?”
这世间将至少被毁掉一半。
血月的红光铺照在大阵之上。祖媞跪在已无气息的银龙身旁,仰头看向发狂的庆姜。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反而变得十分平静。她知庆姜并非真的那么悍然不顾,不过以此威胁东华,以逼他亲手毁掉这阵,放他出去。可若真将他放出来,东华是否能制住他?而若无人能制住庆姜,这世间又将如何?该做怎样的选择才是对?
她很清楚,无论做哪一种选择,都不会有好结果。既是如此,又何必做选择?
祖媞收回视线,抬手抚上银龙闭合的眼,哑声轻语:“小三郎,你我都想更改这结局,可,这结局原来是不可改变的。”一滴泪沿着她的眼尾落下,但仅是一滴。她低头在银龙美丽的银色眼睫上留下了一吻,而后站起了身。
星芒般的金色光点自她裙边浮现,一把巨弓出现在了她手中。那是比怀恕弓还要巨大的一张弓,通体雪白,隐泛玉泽,弓身并无华饰,仅弓臂上刻满了代表时间的宙字纹。
庆姜的注意力全然聚集在阵外的东华身上,并未注意到阵内这一隅发生了什么。
祖媞抬手,举弓。
拉动弓弦之前,她垂眸再望了一眼身侧的银龙。
弦动,弓鸣,鸣声猎猎。
闻得猎猎弓鸣声,庆姜方有知觉,他倏地垂头,望向声音来处,待看清祖媞手中的无箭之弓,神色一滞,脸上出现了异常惊恐的表情。他立刻冲向祖媞,似想阻止她。他的动作很快,转瞬便来到祖媞面前,五指成爪,像是想要夺弓,又像是想伤害持弓之人。祖媞静立在原地,未动,亦未躲。她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来不及。
在庆姜的指快要触到祖媞的衣袖时,雪弓忽爆出金光,那光似涵盖了千万种色彩,极为夺目。庆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指、手臂和身躯次第消失,恐慌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束,整个人便泯灭在了金光之中。
这威力无匹的无箭巨弓正是从不曾现世的上善无极弓。世间传闻上善无极弓乃光神以孕育自己的原初神光打造。此弓的确是自原初神光中来,但却并非祖媞的造物。它同她一齐降临这世间,可说是她的兄弟,亦可说是她的姊妹。它与她的元神共存。此弓不能随意现世,是因它只有一个作用,便是回溯时光。拉响一次弓弦,这宇宙时空便可倒退四万年。上善无极弓唯光神可召,可用。不过光神用尽灵力,以元神做祭,一生也只可催动一次此弓。
祖媞面无表情地站在上善无极弓迸出的金光正中,在庆姜消失之时,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天上的血月。金光漫出大阵,迅速覆盖住整个世间。血月消失。
一千四百六十万个日升月落于瞬息之间完成。
时光遽然倒退。
金光消弭之际,血流成河的范林平原上再无硝烟与战火。郁河悠悠流淌,河西沃野千里,魔族少年们脚驭可在原野和山林驰骋的龙鱼,正互相追逐着无忧地笑闹。
这是四万年前。
四万年前,庆姜还被困在父神的阵法中未曾苏醒。
虚无之境里镇压庆姜的阵法前忽有微光出现,那微光闪烁了一小会儿,从中走出了一个苍白的仙魂,正是祖媞。
靠着执念留下了一点魂魄的祖媞以灵体之姿,很容易便进入了父神的法阵,用尽最后的灵力将三片钵头摩花瓣逼出因被大阵镇压了二十万年而格外虚弱的庆姜的身体后,她很轻易地结束掉了沉睡的庆姜的性命。
庆姜殒命,父神的法阵自行消失,祖媞感到很累,她以为她会很快消散,但她没有。
昏星升起时,她晕倒在了虚无之境里。
似醒非醒中,她感到时光的长河温柔地流淌过她的魂体。她像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被上善无极弓回溯的时光静止在四万年前的某一日。当庆姜殒命时,时间的车轮方吱呀着启动,再次前行。而在重新开启的这一段时光旅程中,不再有庆姜,也不再有她——他们都在时光静止那一日死去了。
她看到了其他人的人生。
这一次,长依仍死在了锁妖塔下,但不知为何,连宋却并未去敛她的气息为她铸魂。他也未再去过凡世。
那凡世里,没了凡人红玉,也没了凡人成玉。
她已死去,在她的事先安排下,随着她的逝去,神使们除了昭曦,余者皆陷入了沉睡。但凡世里的姚黄、梨响等花妖,却还在傻傻地等着她入凡,好护她进行第十六次转世。
在八荒里,她也不曾复归为小祖媞,因此当那恶蛟圩苜作乱时,去空桑山伏蛟的人不再是夜华,而变成了连宋,故而夜华和白浅也未曾那么早相遇。
商珀仍无知无觉地做着他的守树神君。瑟珈也仍被悔痛困在混沌荒漠里。
她想去改变这一切,可她虚弱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她努力地挣扎,最后却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清醒的。她也不知她所看到的那一切是不是梦。魂魄是无法做梦的。可若那不是梦,又是什么?
当意识彻底回笼后,她才发现周遭景物大变,身处之地竟已不是虚无之境的大吉祥树下,而是息心殿。
息心殿。连宋的寝殿。
这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个秋夜,天步站在殿外,正轻声吩咐一个小宫婢:“殿下已睡着了,这解酒汤用不着了,你端下去罢。”
两人就在她的眼前,却看不见她。这不应当,便她只是一缕魂,以天步的修为,也当是能看见她的。或许如今的她连魂魄都算不上,只是一缕意识。
但不管她是什么,她很确切地知晓,她已快要消失了。这次的感觉很确定。
她不知她为何能来到这里,或许是因执念太深,故而意识被牵引到了此地。
无论是因何故,能在消散之前再看一眼所爱之人,上天对她还不算太残酷。
殿内并无什么改变。
东墙景窗外的栾树依旧那么有生机,繁花堆满树冠,似一捧璀璨的晚霞燃烧在这静夜里。
她缓步走近离景窗不远的云床。
果如天步所说,连宋已睡熟了。
青年侧枕着锦枕,云被只盖到腰间,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被褥中,一副懒散模样,明衣偏又穿得严整,显出一种矛盾的风流。是她熟悉的模样。熟悉得令她几乎要落泪。
她坐在床边,手抚上青年胸口。其实她并不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因她根本无法触到他的胸膛。可她能看出他呼吸绵长,胸腔在匀称地起伏。他再不是无声无息的。这真好。
“小三郎。”她低声唤他。他没有回应。但她并不在乎。“最后的时刻,和你说点什么才好呢。”静了一瞬,她道,“在这段新的时光中,你不曾与我相遇,也不曾爱过我。我其实有点难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她知道他听不见她的话,一个人说话其实挺傻的,但这是最后一次同他亲密言谈了,她舍不得让他们的最后充满沉默。
她靠近他,隔空轻抚他眉眼:“其实你不记得我也好,否则又要怪我丢下你。
“但这次,我不是故意的。”
她轻声地,絮絮地:“拉响弓弦那一刻,我没有想什么使命、职责,也没有想什么道义。我只是遵从了本能。
“可能人就是有那种可贵的本能吧。保护所爱。
“其实我很早就见过这种本能,地动来时护着幼子的母亲,大疫之下舍身救母的儿女。只是那时理解不深。
“我想保护你,也想保护这世间,这是我的本能。人,真是神奇,竟有这样一种本能。而我居然能像一个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本能。”
还想继续说来着,耳边却蓦地响起了三道钟声。这是为她送行的钟声。她曾听过一次。在二十多万年前她为人族献祭的时刻。
她愣了愣,止住了语声,想最后握一下他的手。小心地探出指,隔空覆上他的手背,慢慢触上去,可仍没能握住。
“小三郎。”她的声音忽然哑了,“我要走了。”
没有时间让她说更多的话了,她的唇颤了颤:“我爱你。
“希望能再会。”
秋风拂进来。连宋突然惊醒了。他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谁伏在他床前喁喁低语。可待要回忆,脑中却又一片空茫,什么也回忆不出。
他皱了皱眉,看向床前。
床前什么也没有。
只足踏前留着一朵半枯的栾树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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