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两仪还真大阵既已落成,次日三人便需赶往军中。

这夜祖媞一直没睡着。四更时分,天步忽叩响了她所歇寝殿的殿门。天步告罪后道明来意,说他们宫里的成玉姑娘忽然魂体失安,阖宫皆无法,三殿下很急,觉着尊神应该能有法子为成玉姑娘安魂,故差她来请尊神。

那人偶之魂出自她之手,出了问题的确该找她。祖媞随意披了件羽氅站在天步面前,有一会儿没说话,天步忐忑地抬头。祖媞的目光落在天步因忐忑而轻颤的眼睫上,顿了一瞬,举步踏出了殿门:“走吧。”

至枫苑的这一路,祖媞什么都没有想,她将自己放得很空,直到站在连宋的寝殿前,她才稍微定神,心回到实处的同时,感到了一阵延迟的窒闷和疼痛。

无妨的,可以承受。她想。

天步为她打开殿门,殿内虽燃了灯,但灯光很暗淡。天步期期艾艾地:“殿下吩咐了,请尊上独自入殿,奴婢在此候着,便不陪尊上入内了。”

她点了点头。

绕过横放在殿门前的座屏,殿内陈设尽入眼底,最显眼是寝殿尽头那张黑漆描金的千工床。床有三进,差不多占了半个内殿,宝蓝色的云绸自床顶垂下,掩住了床内之景。不过殿中装饰虽华丽,也什么都有,但能供病人休憩的却只有这张床。如此说来,那人偶应是躺在这床内的。

有洁癖的小三郎竟愿将自己休憩的床榻分享给这人偶,可见他们已很好了。祖媞麻木地想。

她缓步走近那床,停在第三进的两幅云绸前,探手分开了它们。然出人意料的是,云绸分开,帐中却唯有锦枕罗衾,除此外一片空空。

夜风吹开半启的轩窗,发出啪的一声,风挤进来,穿过内殿,本就不大亮的几盏竹灯被风一拂,倏然熄灭,殿内霎时一片漆黑。身后忽有人靠近,她一惊,立时转身,却正方便来人握住她双手。推力袭来,香架被撞倒在地,她维持不住平衡,蓦地朝后倒去,来人分出手来,将右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处,同她一起跌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帷帐垂下,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她全不能视物,但她知道来人是谁。“小三郎。”她喃声,但在出声之时,忽地想起如今已不是可如此称呼他的关系,遽然咬住了唇。

青年单手握住她双手,维持着禁锢她的姿势,将她牢牢压在锦褥中。

唇角生疼,疼痛提醒着她清醒。可他们已许久不曾靠得如此近。呼吸相闻,她无法再维持平静,手颤得厉害,心也是。指微微一动,宝蓝色满绣宝相花的帐顶立时出现数点星茫,光虽微弱,却足以使她看清青年的面容。

青年俯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神情莫测。

帐内有很浓的酒味。

无声的对视中,她率先开了口:“是喝醉了吗?”

他没有答她,却突然问:“为什么不叫我连三哥哥?”

连三哥哥,那是她在凡世时对他的称呼,四个字原本含着许多温情回忆,可他偏偏在此时提起。会叫他连三哥哥的是成玉,然他认定的成玉却并非是她。心像是被一只浸了水的棉团堵住,她闭上眼,哑声:“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青年顿了一瞬,轻轻一哂,“你以为我在问谁?问那人偶?哦,差点忘了,你是来治她的。”握住她的手猛地收紧,他靠近她耳廓,语声很低,很轻,低而轻的声线里却含着无形的压迫,“不是说很爱我,三万年前舍弃我是迫不得已?不是说将我交托给那人偶,你也很痛苦?怎么我让你来治她,你还真的来了?这么大方吗?”

她用了五个刹那来反应他的话。“三万年前……”她蓦地抬眼,“你怎么会……”无意识地蹦出这几个字后,她忽然明白了,“是东华。”

他的手太用力,握得她疼了,可她无暇顾及:“所以,那人偶没有生病,你骗我?”她牢牢望定他,“为什么要骗我?”心里涌现出一个猜测,叫她升起希望,心口发紧。可细思之下,又觉不可能。樱色的唇颤了颤,她没再问下去。

他放开她,只以右手撑在她耳侧,左手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只锦囊,正是她让殷临交托给他的琳琅锦。手掌微倾,琳琅锦啪嗒掉在床外的足踏上,他看也没看一眼,嗤笑了一声:“殷临离开后我便没打开过这锦囊,那人偶是不是魂体失安,我怎么知道?”

她屏住呼吸,怔怔望着他,忽然抬手挡住了眼,但很快地,又将手移开了。她的眼红得厉害,神色有些疑惑,仿佛对他的行为感到混乱,半晌,声音缥缈地问他:“不是你说……想要她吗?说我不是成玉,她才是,选定了她,却不珍惜……你这样,我不懂……”

青年坐起身来,垂首自袖中取出一张素帕,一边面无表情地擦手,一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我说想要,你就给?”薄唇抿得平直,像是极生气,“就这么不在乎我?还是说,一辈子不会忘记我、愿意为我吃苦、喜欢我……这些话,你当初只是随便对我说说,根本不是认真的?”

祖媞恍惚了一下。那些的确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话。三万年前,当她还是凡人成玉时,在绛月沙漠新生的大海旁,她泣不成声地向他立誓:“是打算一辈子,一辈子也绝不忘记连三哥哥。”在南冉古墓小桫椤境的木屋中,他们亲密地相拥,她坚定地同他许诺:“我愿意为连三哥哥吃苦。”在北极天柜山的石洞里,那诀别的一夜,她埋首在他怀中,怀着难以言说的痛,悲惋地与他诉衷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你,我喜欢你,比喜欢这世间一切还要多。”

原来这一切,他与她,他们都不曾忘啊。

祖媞闭上眼,不禁泪雨滂沱。“所以你没有认错人,是吗?你知道我是成玉啊。”她喃喃。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她愣了一下,将头偏向一边,用手背遮住了眼。

遮挡泪眼的手很快被青年握住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他拿开了她的手。她回过头来,隔着蒙蒙泪雾与他对视,片刻后,微微哽咽地回他:“还有,那些话,并不是随便说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青年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握在她腕处的手却加大了力度。

她感到了痛,但她没有出声。

祖媞并不知道,她简单的一句话,会令连宋脑中倏然空白。二更时帝君离开后,连宋拎着酒壶,在园中的云松下独坐了许久。祖媞的宿命和她的选择、当年之事的真相……从帝君处得知那一切后,欣悦、忧惧、疼痛、怫郁,诸般情绪齐涌上来,将他充满,令他混乱。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混乱了多久,回神后,想要立刻见到祖媞的渴望遏抑住了神魂中的诸般纷杂,于是他让天步将她骗了过来。

说那些带刺的话,不是为了惹哭她,虽然她的克制让他气闷,但他只是想逼她亲口对他说出真相。她承认了一切,坦白了对他的爱,可她哭了。

她哭了。杏子般的眼盈满了泪,蝶翼般的睫打湿了,眉梢眼尾红成一片,像胭脂化入了雪中。他太熟悉她这个模样,当她悲伤时,她便是那样。时空好似又回到了三万年前,回到了那个凡世,在那一世里,他看过太多次她悲伤的模样。

今夜,他没想让她哭的,可有一瞬,他又想,他或许是想看到她哭的——那些泪恰是她在意他的证明。然她躺在这里,这样安静无声地哭泣,却又让他心疼。终于,他忍不住去碰触她的眼,认命似的开口:“别哭,说你不是阿玉,是我在说气话。可是,”他也未忘记责备她,“你是不是也做错了?”怕她哭得更凶,他不敢大声说这话,只一边为她擦泪,一边低声提醒她。

祖媞的眸中似落了一场雨,雨水蒸起来,变成渺渺云雾。因眼中笼着云雾,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缥缈不真。半晌,她微微点头:“是的,我不该给你那锦囊,我做错了。”她果断地认错,闭上眼,主动用脸颊去贴住他的掌心。

连宋微微恍神。在凡世时,当她惹了他生气,她也爱这样撒娇来哄他,讨他欢心。

“我该怎么做才对呢?”她伤感地看着他,像是一朵错时而开的花,孑然立在枝头,脆弱、孤独、迷茫,等待着他将她摘下来好好呵护。

他知道她并非故意做出这样可怜可爱的情态来使他心软,十有八九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此时是如何一种情态,她不过是发乎自然。但,偏她越是纯真无辜,越是让他招架不住。

他忽然俯身紧拥住她:“你应该在我提出想要那人偶时立刻动手教训我一顿,而不是逼自己顺我的意,真的将她找出来送给我。”

她怔住,靠在他肩头低喃:“我怎么舍得教训你。”

近似气音的喃语像是雏鸟的绒羽轻轻抚过他的心,他无法克制地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揽抱住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他无奈地在她耳边轻叹。

她回拥住他,歪了歪头,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他低声:“又会气人,又会哄人。”

她本以为他的宠纵和温柔都不会再属于她,可柳暗花明,今夜,这一切竟又失而复得。眼尾再次一红,她张了张口,第一遍没能发出声,第二遍,那些话才被她说出口:“没有在哄你,今晚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尾音隐隐发哑,但她已等不及向他确认,“小三郎,我们现在……是和好了吗?”

“嗯,和好了。”他换了姿势,侧躺着将她揽入怀中,这样他们便可看清彼此了。见她眼下还残留着一点湿痕,他抬指帮她拭了拭。“和好了,以后再也不分开。”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扶着她的侧脸,在她额心处印下了一吻。

在连宋吻着她的额心时,许多画面自祖媞脑海中掠过。第一帧是少女时代,在成年的前一年,她于预知梦中第一次见到连宋。孤灯之下,青年轻抬凤目,朝她微微一笑,那一刹那,梦里的一切都仿佛失了色。而后,他便成了她梦中的常客。在日复一日的预知的长梦里,她旁观了同他的未来,在还不明白七情为何时,便为他动了心,流了泪。时光流转,二十多万年过去,他们终得以在凡世相遇。那个春日,在那简朴的凡世小亭中,她睡眼惺忪地抬头,缠绵的风雨声里,两人的视线交会在半空……那时,遗忘了一切的她并不知,她曾用了二十多万年的时间,来准备与他的这次相逢。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自光中而生,生来不知七情,不明六欲,也不懂执着是什么。但自与他在梦里相逢,那一点一滴于梦中积累起来的对他的好奇与渴望,却令她生出了执着心。若能抛却一切,她唯一想要的,是和他在一起。他是她的执念,是她藏在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欲和愿。

可她不能抛却一切。

所以她的欲、她的愿、她的执念,注定很难实现。

为八荒而死虽是她的宿命,可以身合道却是无关宿命的一件事。光神背负着使命降生,生的最大意义,是在于最后的死。不懂七情时,她未曾考虑过那意味着什么。修得了人格,懂得了七情后,她终于理解了肩负之责的含义,可明白了爱与生与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她,却更是无法、也不能背弃那使命。

内心的撕扯令她没有一刻不感到痛。

她是因何而痛,因宿命吗?三万年前,在仓促复归后,一片混乱的她对此还尚有疑惑。而如今,当她重想起一切,于观南室中一遍一遍锤炼自我叩问内心后,她终于明白了,令她感到痛的,并非天命定给她的以死证道的宿命,而是她对他的牵念和放不下。

人人都说她是至真至善之神,但其实,在她习得了爱为何物后,她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共情。她可以对天下慈悲,但只能对一个人做最深的共情。她会未雨绸缪,想他所想,痛他所痛。

若她终须离开,那她爱着的那个人,他该怎么办呢?若他仍像从前那般理智、成熟,或许他还能消化痛苦,最终接受一切,可如今他心魔在身,偏执又极端,她走后,他又会如何呢?

这些事,不过稍微探及皮毛,便令她痛苦不堪。有一瞬,她甚至生出可怕的想法,觉得还不如就让他真的移情了那人偶,还不如,就让他真的变了心。

夜风撩动床帷,鼻间漫入熟悉的白奇楠香,祖媞闭上眼,素手攥住连宋的衣襟,怕冷似的埋首在他怀中,紧紧贴靠在他胸前。

他们在此刻相拥,共赴一场迟了三万年的约,这本该是很甜蜜的一件事,她也该摒除一切杂念,只专注地享受这难得的美满,但心被填满、体味着欣悦与幸福的同时,窒闷感也悄然滋生,且愈演愈烈。她就像是个贪杯后不小心跌入冰河的醉鬼,心魂如在梦中,身体却麻木僵冷。

她不禁失神。

她的失神和失语很快被拥住她的青年察觉。“怎么了?”他垂首在她发顶轻啄了下,问她。在她不自禁绞住他衣襟时,又告诫她:“不许瞒我。”

她静默了片刻,轻咬住唇,尝试着开口:“你也知道我的宿命了,我……”她仍无法亲口向他道出若天命不可逆转,那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他,他们根本无法如他所愿“再也不分开”。填满这颗心、令她感到幸福的东西一点一点消散,心脏又变回了可怖地流着血的模样。

“我知道若一切无法改变,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你会如何选择。”青年微微偏头,接过了她未说完的话。

她吃惊地看向他。他忽然抬手挡住她的眼:“我其实也有点好奇,”他在她耳边低语,“这次你会为我安排什么样的路。”

她僵住了。不曾想起同他的凡缘时,她的确和昭曦议过此事,那时她希望昭曦能在她离开后设法使他服下一念消。可如今,当过往记忆复归,目睹了三万年前她那些“为他好”的安排在他身上酿出的恶果,她再不敢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了。这段时日,她忍悲含痛所做的,不过就是十个字——他想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她的唇轻轻颤了颤:“小三郎,你是还在怪我吗?”

他的手仍挡在她眼前,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移开,眸中含着悔痛,珍惜地看着他,哑声:“我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我不会再不顾你的意愿擅自做决定,这一次……由你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他道,可只说了四个字,他便顿住了,眸中有异色闪过,他忽然别开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用把事情想得太糟,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最后时刻。”静了一瞬,补充道,“况且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同你的预知完全不一样了……”他抬指捏了捏她的耳垂,“所以不用胡思乱想。再则,以一人之命平天地之劫……原本就不算公道。”他停住了,没再细说,安抚似的轻吻了下她的额角,“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我们不用再谈这个。”

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是恰到好处的漫不在意,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实情绪。当他说出“我知道你会如何选择”和“我希望你……”时,眼中一闪而逝的是什么,她看得很清楚,那是黯然、委屈和痛。

她突然意识到,他已认定了他不是她的最重要,他还是觉得她没那么爱他,但他没有办法,所以他揉碎了自己的骄傲,忍耐地退回到了一个卑微的位置。他在努力地接受他在她心中是次位。

洞明了这一点的刹那,祖媞只觉心脏阵阵抽疼,像是被人拿着刀子反复切割。

“小三郎,你看着我。”她伸手捧住青年的脸,声音哑得厉害,“我知道你一直很不安。是那时我未顾及你的意愿,一意孤行选择了将你剥离出我的记忆,才让你如此不信任我,甚至令你生出心魔。”她忍泪看着他,“你是不是到现在依然觉得,你在我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沉默了。

苦涩涌上心头,混着心脏处刀割般的痛,令她开口都难,但她知道她必须得将这些话说出口。即便她无法许诺他将来,但至少,他们之间不该再有这种误会。“若衡量这世间事,只需随心、从心,那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对我更重要,”她捧着他的脸,不容他避开视线,“小三郎,这是真话,我没有撒谎。”

许久,他移开了她的手,平躺在锦枕上,闭上了眼,又过了一会儿,方出声:“可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偶然,不是吗?”

“偶然?”她不懂他的话,追随着他半撑起身体,“什么偶然?”

他睁开眼,抬眸看向她:“寂子叙曾告诉我,三万三千年前,你第十六次入凡,也是为了历情劫,若那一世他未曾行差那一步,最后便该是他教会你何为爱恨。彼时我虽极力想要否认,却不知该如何否认。甚至,在你入凡的第十七世,若非我一意插足,与你共历情劫的也不会是我。有时候我会想,我对你来说,可能也没什么特别,我不过是比寂子叙还有季明枫运气好一点。而你爱上我,也不过是一个偶然罢了。”

他其实一直在回避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因这是他心底隐痛,只是稍微触碰,便会令他失控。此时,他能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容色,得多亏伏灵清心咒结出的心印对现在的他而言还算管用,但他仍感受到了被咒言镇压的戾气冲击灵府带给他的阵痛。他皱了皱眉。

听完他的话,祖媞完全愣住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觉得,没有你,我便会爱上寂子叙,或是爱上季明枫,与他们渡情劫?”

他的唇抿得平直,没有回她。

她静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应该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男神吧?”她半趴在他身上,神秘地贴近他耳畔,“小三郎,你知最后我为何会选择成为一个女神吗?”

他恍惚忆起来,他的确曾疑惑过这个问题,但后来却忘了问。他不知她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但还是配合地回了她一句:“为什么?”

她察觉到了他的敷衍,但也不以为意。

“是因为你啊。”她轻叹,左手擦过他的肩,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腕,使他的掌摊开,纤指缠绕住他的指,交叉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我会选择成为一个女神,是因在成年前,我做了将与你结缘的预知梦。”她将与他相扣的指掌贴到脸侧,无血色的颊重泛起红来,“二十多万年前,我便在梦中与你相遇了,孤夜里的那些有关你的长梦,使不懂七情不识六欲的我在一切情感之前,先学会了对你的惦念。你是我所有情感的启蒙。若木之门打开之际,在我为人族献祭的前一刻,我仍惦念着早日与你相逢。这样的你,对我来说,又怎会只是一个偶然呢?”

连宋完全震住了。“……在一切情感之前,先学会了对你的惦念。你是我所有情感的启蒙。”萦绕在他耳际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刻进他的心,使他魂动神摇。

他忽然想起三万年前祖媞来天柜山为他治伤的那夜。因被她施了术,他脑中关于那一夜的记忆至今仍朦胧不全,但她那时说的话,他隐约还记得一些。“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梦到过你。”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一直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过往的、此刻的、她对他说过的所有直白情语一齐涌出忆河,化作一泓暖雾,潜入他的心魂。清雾化雨,浇灭了灵府中的戾气,雨雾笼住心海,化灭魔障,他似乎能听到心魔在痛苦地低吟,这是第一次,不是他在痛,而是心魔在痛。

“我从没有想过……”他想去碰她的脸,碰她说出这些好听话的唇,可又怕这是个梦,他稍微一动,便会将这梦惊碎。

她看着他,再次笑了,将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第十六世,我的确是去凡世历情劫,可正因你不在,所以我没能历劫成功。你明白吗,小三郎,你并非偶然,必得是你,才能让我爱上,才能伴我成功历劫。若第十七世你不曾出现,那一世我仍会失败。”她微微偏头,与他对视,垂眸又吻了吻他的手背,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再抬眼时,她愣住了。她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我只是从不知道……”他低喃,却又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喃语到一半,停住了,脸上流露出空白的、茫然的神色。

强大的、聪明的、骄傲的、自矜的,总是胸有成竹,仿佛什么情况都能游刃有余,什么时候都能举重若轻的她的小三郎,却在此时呈露出了脆弱的、仿佛不能相信这一切的不知所措的模样。这让她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很软:“那你现在知道了。”她温声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真的。”

她想要好好地安慰他,甚至想改变两人的姿势,将他揽入怀中,可刚撑起上身,便被他握住了腰。握在腰部的手掌带着不容她移动的力度。他强势地将她扣在胸前:“想去哪里?哪里也不许去。”

用强硬掩藏脆弱的小三郎也很可爱,她失笑,轻声:“哪里也不去,只是想亲亲你。”

他犹豫地放开了她一点,她撑住他的肩,很轻地吻了吻他的眼角。

下一刻,她便被他压倒在了锦褥中。他喜欢掌握主动权,她知道。

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绪不稳,因他的吻有些失了轻重,其实弄得她有些疼。但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搂紧了他。疼痛能让她感到真实,也能让她更清楚地记住这一刻。她心里很清楚,他们能如此相拥的时间不多了。不过这一次,至少她清楚地向他传递了她的爱,她想,她不该再有遗憾了。

可,她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夜风不息,帷帐随风而动,昏暗的帐中盈满了白奇楠的冷香和百花的馨香。她闭上了眼,打算什么都不想,只在这一刻,放纵地沉溺进他给予的温暖中。

发生在南荒大地上的神魔之战比预想中激烈。

不死魔军尚未炼成,为给庆姜争取时间,樊林领着百万魔兵搏命顽抗,虽一路溃败,士气却不曾减弱,对神族的每一场抵抗战皆是血战,的确拖慢了神族的行军步伐。不过神族一方前有东南荒之君白真上神和天族太子夜华君领战,后有东华帝君与三皇子坐镇,这个阵容也确实不是一个樊林能够应对,故而他拼死也不过多拖了神族大概半天时间,联军仍在三皇子预计的时日内,推进到了郁水的守卫结界前。

从半空俯瞰,夕阳之下,流金的郁水河似一圈神圣的日晕,环绕住包括范林平原、章尾山和灵璩魔宫在内的魔族祖地。当魔军撤回郁水西岸,赤红色的古老结界立时自郁水河上升起,似一轮血月,覆盖住南荒的心脏。斗志昂扬的神族大军被阻在这道古老的守卫结界前难能寸进。

不过神族早有准备。

郁水东岸新建的云台上,帝君以赤金血祭苍何剑,启开了专门做来对付这结界的曼陀罗剑阵。

半空中,苍何剑饮够赤金血后,身形暴涨至千尺,同时化出一千把分身,围成一个绝对对称的曼陀罗圆。巨剑围成的曼陀罗圆围在郁水外侧,环揽住整个郁水结界。帝君趺坐于云台上,引天火淬烧仙力,将灵力导入阵中巨剑。蓄满灵力的千把巨剑齐向结界劈砍,释尽灵力的暴烈一击下,天地都为之震颤。

然郁水结界不愧是魔族先祖们布下的结界,遇此摧山坼地的一击,却只出现了一点点裂痕。不过这曼陀罗剑阵也并非攻击一次便了事了。虽然要为这种规模的剑阵重蓄灵力十分不易,且这剑阵只认帝君的灵力,旁人也帮不上忙,但帝君不是一般人,他一个人完全撑得住这剑阵,且只需七个时辰便能为枯竭的剑阵重新蓄满灵力。因此每隔七个时辰,剑阵中的千把巨剑便能对郁河结界来这么一击。

而剑阵歇着时,自有神族军队日夜不歇劈刺结界。军队的攻击造成的损坏虽不大,但也给结界施加了压力,使有恢复能力的守护结界不至于得到喘息时间修复自己。

如此,不过五日,固若金汤的郁水结界便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痕。

也是在这夜,被帝君派去妖宫查探祖媞情况的粟及诚惶诚恐地赶回来了。

自粟及处得知了有关祖媞的消息,帝君考虑了下,觉得也是时候找连宋谈谈了,于是在将需要导给剑阵的灵力淬炼得差不多后,把在云台下为他护法的连宋找了上来。

“祖媞未跟着我们一道来郁水,你此前说是因她身体有恙,需歇几日,我就让粟及回妖宫看了看,怎么粟及回来告诉我,说是你拿缚仙索把祖媞给锁起来了,不许她出宫门呢?”重霖递了张湿棉巾给帝君,帝君一边用棉巾擦着手一边问站在他面前的连宋。

天步被连宋留在了妖宫服侍祖媞,故而这些日皆是莹千夏随在他身侧。莹千夏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暴露了。不禁着慌地看向连宋。

三殿下却一副漫不在意的模样,只随意压了压手里的玄扇,那是让她下去的意思。莹千夏一边在心里嘀咕:“殿下他怎么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呢?他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一边退下了云台。

台上只留帝君、他和重霖三人时,三殿下才不紧不慢地回帝君的话:“明知她的宿命是怎样的,还让她来,”很轻地嗤笑了一声,“来做什么,送死吗?”

帝君将帕子递还给重霖,不赞同地道:“可你将她锁起来,是不是也太极端了?”

夜空中光箭如雨,箭雨落在赤红的结界上,绽出密集的光点,很危险,却也很美丽。三殿下的目光凝落在那箭雨中,忽然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幼时曾在宝月光苑听老君讲道。”他淡淡,“论及何为天道,老君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天道无亲’。我对天道的最初理解,便是自这两句话而来——天道非是一种意志,而是一种规律,它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全无亲疏。孩提时我不曾对天道的意义多做思考,长大后经书翻得多了,倒也理解了老君所参,明白了这世间是需天道维系的。而天道最完美的呈现,也该是‘不仁的、无亲的’,否则这世间就很容易乱套,也无法长久地存续。”

帝君颔首:“老君是有智慧的,他关于天道的所参,我也赞同。”

三殿下静了一瞬,收回远望的目光:“但在洪荒史的课堂上,当晋文上神讲到神、魔、鬼三族争雄,弱小的人族面临被灭族的命运,为护人族不灭,少绾、祖媞、谢冥三位女神在天道的指引下,以身合道、以命为祭,终为人族寻得了一条得以存活下去的路时,我虽佩服三位女神的大义,却也对此产生了不解。”

他转过身来,看向帝君:“若天道对世间之物皆一视同仁,全无亲疏,那天道之下,这世间万物、包括这世间本身,它们的生存、发展,乃至毁灭,就都当基于它们自己,而非基于天道额外赐福的外力,这才符合天道的法准。所以我一直觉得,若人族无法凭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立足,那走向没落与灭亡也是必然,而尊重这种必然,才是遵循无亲且公正的天道。让我难解的是,为何无亲的、对世间事物皆无偏爱的天道,会指引三位女神用她们的死,去为人族铺设一条康庄之道?这难道不是在用特殊的外力干涉这世间的自行发展?这样的天道,又谈什么不仁、无亲呢?”

话到这里,他感到好笑似的扯了扯唇角:“而被这样不客观的天道所规束的世间也有些荒谬。就像是一艘破船,晃晃荡荡地行驶在大海中,每当要翻船时,便向海中投祭一个船工,以如此粗暴、野蛮、残酷的方式来平息风浪,保它继续航行。我很好奇,若这船始终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穿越风浪,需得一次又一次献祭船工,那这样的一艘船,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帝君默了片刻。毕竟趺坐了七个时辰,还是有点累,帝君就给自己化了把椅子。“其实墨渊当年也问过我,需要神魔献祭才能存续下来的这世间是不是很荒诞。”帝君想了会儿,开口,“那时我回答他说,盘古与父神想要创造的世间,自然不是需靠强人以命为祭才能存续下去的世间。只是若以年龄来论这世间,它不过还是个少年,尚无法自立,稍有不慎便易被毁。或许我、他,包括少绾、祖媞她们,正是为使这世间能自立而生,故而少绾她们的献祭是必要的。”

然这番话并不能说服三殿下,他头也没回,冰冷语声里隐含嘲讽:“帝君,我没猜错的话,距离墨渊上神问你这问题已过去二十多万年了吧?二十多万年过去,当这世间再遇大劫,天道降下的谕示竟仍不是让它自立、令此世的生灵同心协力去克服劫难,居然还是把所有责任都压到了一位女神肩上,这难道不荒唐?”

帝君被噎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也觉得这属实有点过分了。”见连宋讶异回头,帝君耸了耸肩,“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也不觉得天道这谕示合理。”

帝君单手撑着椅子扶臂:“我难道就能忍受二十多万年后神族仍无寸进,还得靠一位女神以命为祭去平息这世间之劫?若真如此,我与你父君同凡世里那些拿皇女去和亲的软弱帝王又有何异了?祖媞她已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没必要做更多了,只是她自己无法放弃使命。”话到这里,帝君想了想,也有些理解三殿下,道,“算了,你将她锁了也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一簇格外明亮的金色羽箭袭向结界,与那赤红结界相触之时绽出一片耀眼火光。帝君的目光被吸引,凝落在那处,良久,淡缓而沉定地道:“此战,赢也好输也罢,皆是神族凭靠己身之力谋得的结果,那结果才是神族应当走向的命运。”

三殿下亦随着帝君的视线看向那处结界:“是吧。我也认为应当如此。神魔拼死一战,即便最后是魔族得胜,那也当认可,天道若是无亲且公允的,那便不该以超出常识的外力去干涉这结果。或许魔族统御下的世间不及神族掌权时清明,会有大乱,但将来终能以时间孕育出拨乱反正的可能性,那可能性会慢慢壮大,去修正那不义,而到那时,这世间终能再回平宁。不过这一切,都不应当以外力达成,而该源于内因,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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