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州城头上,田弘贇和龚朗芝并肩负手站立在城楼垛口边,双目凛然居高临下扫视城关下的狭窄地域,看着巨大的吊桥缓缓放下,那道宽阔的土沟上轰然显现了一条平坦的通道。
城门随即大开,早已拥挤在门洞中的不计其数的各部族亲贵、百姓、商贾、以及多达上万的蛮兵,无不面露逃出生天的侥幸喜色,瞬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呜呜泱泱地争先涌向了这条寓意着生机的大道。
昨夜都督府中横生变故,田弘贇凭借着手中的虎头金印,以及在军中积攒多年的威望,只杀去几名死忠于田弘祐的将领后,便顺利执掌了兵权,随后即刻召集各部族首领及溪州大小官员,宣布承继溪州副都督之位。
众人心中自然是忐忑不已,虽说权力争斗互起厮杀的现象不止在汉人之中,在蛮族之中亦是正常,但月前彭氏的倾覆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又重演了一遍。
相较于心计深幽颇有声名的田弘祐,上座披甲执锐的田弘贇到底成名于军中,从其谈吐之中便可看出这位新上任的副都督显然有些生涩,而如今又是万分危急之时,外有强敌,内起新乱,实在不得不教众人心悸。
田弘贇先是面色沉重地道尽了田弘祐昔日的恶行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昨夜的实情,在场众人听闻田弘祐竟曾想引水入城,纷纷惊愕不已,随后开始恶毒地唾骂起来这已死之人,瞧向上座的眼神也分明温和了许多。
群情激奋过后,田弘贇不容犹豫,径直下达了新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一改田弘祐先前企图拖全城陪葬的做法,准备大开城门,放亲贵百姓返回部族山林,军中五大族的兵士,除了田氏一族的勇士之外,其余四族均可由首领带出溪州城,至少为各部族保留着一些有生力量,以待他日再图复兴。
众人更是震惊不已,唐军来势汹汹,溪州城本就危若累卵,瞧田弘祐都想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守城了,如此绝境,田弘贇却反而将手中的底牌一一舍弃,实在是令人费解,何况其言语中显然带着浓浓的将败之意,作为三军主帅确实反常诡异。
在场的各部族亲贵不乏心机深沉者,自然臆测是田弘贇故作试探,于是并不敢有任何动作,大堂之上僵持了片刻之后,溪州知后官朱彦蝺,亦是五大族中最弱小的朱氏部族的首领,终于按捺不住,心一横拱手请求带领自家部族儿郎出城。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心头一拧,以为其自找横祸,等着看一番好戏。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田弘贇竟爽快地点头答应,并且面色诚恳地将之送到门外,任其领着亲卫潇洒离去。
目瞪口呆之际,大堂上立刻炸开了锅,各怀鬼胎的亲贵们个个不再掩藏,纷纷争先恐后地要求离去,而田弘贇如出一辙地悉数答应。
不多时,先前喧闹的大堂之上已是空荡无几,除了仍旧端坐于上位的田弘贇,只剩田氏的十余名部族将领,还有龚氏一族的首领龚朗芝。
田弘贇站起身来,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剑,望着周遭的情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田氏这十余名部族将领自不用说,明晃晃的姓氏摆在面前,首领镇守在此无论如何也不敢弃之离去,何况这位新掌权的首领更是准允了军士的家眷皆可出城返回部族,自是个个热泪盈眶地拱手拜服。
而龚朗芝的留下,无疑在这番令人绝望的局面中,给了田弘贇莫大的惊喜。
见田弘贇抱着欣喜若狂的神情发出疑问,龚朗芝如同先前一般沉稳,淡淡一笑并未做过多解释,只道不仅他不会走,连龚氏一族的五千兵士也不会撤走,龚氏绝不违背与田氏的兄弟之盟云云......
故而田弘贇与龚朗芝,这两位部族首领,便成了溪州城中最后仅剩的两大支柱。
经过一个上午的大规模撤离,繁华数十载的溪州城,因过于空荡而头一回变得如此寂寥阴森。城头之上田弘贇目睹着城内的景象,又忍不住转身侧目望向远处的山林,沉声问道:“龚都使,如今溪州城中,还剩多少兵士可用?”
龚朗芝轻轻皱起眉头,拱手回道:“都督,除了你我两族,其余三族走得干干净净,如今咱们手里还剩一万二千兵士左右。”
田弘贇吁了口气,自嘲地摇头说道:“本就无心,何必强求?走了也好,到底都是洞溪部族,先祖同源,今日我给他们留出生路,也算是对得起五溪神灵!纵是战死,倒也不必担忧身后留下骂名......”
龚朗芝忽而觉得眼前这张面孔,只经一夜怎变得如此不同,诧异地凝视了片刻后,沉声道:“都督,难道你真想凭借着这万余人,与唐军做殊死一搏么?你应该明白,会溪寨陷落后,溪州城已是孤城,唐军善于攻城,这城里头如今少了这么多人,恐怕守不了几日......不如干脆弃城返回部族罢......”
田弘贇苦笑着应道:“自从当日田弘祐将大军撤回溪州城,那时我便早有预感,这溪州城迟早陷落......我田氏与你们不同,早与那彭师裕不共戴天,已是再难回头。逃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总要与他做个了结!
唐军即将兵临城下,眼下只有拼死守城这一条路,此外别无选择,我作为溪州之主、田氏首领,难道弃城投降么?岂不辱没了先祖?也许靠着你我麾下这一万二千名忠勇儿郎,以及洞溪先祖的护佑,与他们浴血厮杀一场,能守住也说不定......”
这番有些自欺欺人的话语,不仅是龚朗芝暗自摇头,到底是连田弘贇自己都不相信,话音及半便戛然而止,随后黯然地眯眼遥望着天际的光芒。
今日的阳光显然有些毒辣,龚朗芝忽而觉得浑身燥热不已,忍不住卸下头上的铁盔,一手抹去额前的汗水过后,淡声道出一声:“都督,若是守不住,你应该知晓我们的下场会如何......你先前问我,为何执意留下与你守城?实际上除了你我两族的盟誓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纵使我龚朗芝身死,膝下仍有子孙可承继祖业,我龚氏部族或可继续延绵于山野之中......
但都督,你若战死,田氏后果不堪设想!据我所知,田弘祐膝下之子皆已离世,只留下女儿所生的一个娃娃,那还是彭师裕的种,而都督你膝下无子,如今田氏的青壮男丁又悉数留在这溪州城,城破之日,恐怕便是你田氏族灭之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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