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江连横乘车前往榆林胡同,约张效坤去小西关聚香楼会面。
两人在楼上开了单间,屋子不算大,桌上三五样小菜,一坛老酒,别无外人作陪,却是一副交心叙旧的架势。
张效坤身穿便装,外头裹着一件军大衣,眼神游移不定,似乎有点心虚,全无往日那般豪迈。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即便是超凡脱俗的张大诗人,此刻也难免有些坐立难安。
席间谈了片刻沪上之行,张效坤也是心不在焉,只多嘴问两句江连横右耳的伤情,随后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老弟,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俺好准备准备,给你接风洗尘呐!”他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道:“年底家里比较忙,张大哥就别费心操办了。”
“也是,老弟毕竟有这么大的生意,忙点也正常。不过,今天咋跑这来了,俺还以为咱俩要去八卦街呢!”
“嗐,自己家的生意,吃起来没劲,我总去那也不像话。这家不错,也有十几年了,我以前常来。”
闻听此言,张效坤眼珠一转,不是不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而是故意装傻充楞。
憨笑几声过后,便顺着话茬儿夹两口菜,搁在嘴里吧唧吧唧,双眼一亮,随即连挑大拇哥,称赞江连横有品位,能吃会吃还懂吃,这辈子想必也是个有口福的人。
不料,奉承了小半天,全都白搭!
却见江连横一边说,一边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沓欠款字据,搁在桌面上,往前推了推。
张效坤低头一看,见自己的名字跃然纸上,脸色立时有些难堪。
翻过来、调过去,便将桌上这沓欠款字据上下扫了几眼。
不看倒好,细看过后,且不说别人,他自己就先吓了一跳——咋欠这么多钱?
心里觉得诧异,但看那单子上的字迹,又的确出自他的手笔,岂能有假?
原来,张效坤其实也并非存心要占兄弟便宜。
他之所以欠下这么多钱,纯粹是性格使然。
要知道,张效坤首先是个诗人,其次才是其他。
诗人多半有些浪漫主义气质,时不时抽风犯病不着调,脑袋一热就拍板的情况,堪称屡见不鲜,花钱更是没数。
签单的时候,往往不以为然,甚至就连具体数额都懒得核对,如今所有欠条摆在面前,才渐渐觉得有点过了。
张效坤每月的饷钱,也就百八十块,虽说不少,但却架不住他这般糟践。
若是换成别人过来讨债,他恐怕当场就要翻脸不认账,但在江连横面前,却终归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实属天经地义。
何况,两人早有交情在先,就算没有交情,以江家在奉天的权势而言,他一介宪兵营长,也不敢跟江连横吆五喝六。
张效坤越想越觉得惭愧,再看他那张脸,仿佛喝了二斤猪油似的,就连眉眼间都跟着起腻。
“老弟,这几笔账……呵呵,你宽限俺几天,等过段时间的,俺肯定还你。”
光说还,拿什么还,他却没有说。
江连横一愣,随即笑着摆了摆手,赶忙解释道:“张大哥,你想岔了,老弟不是来跟你要账的。”
“那你这是……”
“拿回去吧,这东西影响咱哥俩感情!”
“别别别,那怎么能行?”张效坤忙说,“老弟,这些欠条你收好,俺说话算话,以后肯定还你!”
江连横推辞道:“嗐,都是哥们儿,谈什么还不还的,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
“不行不行,老弟你听哥的话,收好!必须得收好!”
“埋汰我呐?拿走拿走,我看不了这些,今天我要是拿回去了,晚上一准睡不着觉!”
“快快快,收好收好!”
“得得得,拉倒拉倒!”
两人撕巴了半晌儿,结果却始终争执不下。
末了,江连横有点不耐烦了,索性一把夺过欠条,嘁哩喀喳,当场撕了个粉碎。
“这回好了!”他把纸屑往身后一扬,拍拍手道,“张大哥,这回咱哥俩儿可以安心喝酒了吧?”
张效坤不禁怔住,扭头看了看地上的碎屑,始方知江连横并非虚情假意,眼里便有些感慨,咂摸咂摸嘴,转过头来,举起酒杯,却道:“老弟,啥也不说了,咱都在酒里了!”
“好,都在酒里了!”
觥筹交错,竟是连饮三杯,三杯之后又三杯。
人生失意也尽欢,一坛饮罢,再来一坛。
酒酣耳热,忽然便有些豪情,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漫无边际,无据可考。
张效坤渐露醉态,大着舌头说:“老弟,你别看哥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实别人对俺什么样儿,俺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不爱较真而已。”
“能看出来。”江连横随口奉承道,“写诗的人,感情都比较细腻,世人被你的外在蒙蔽了。”
“嗐,要不咋说你是俺知己呢!”张效坤翻着眼皮望向房梁,思忖道,“说起来,咱哥俩儿缘分不浅呐!虽然见面不算多,但一见如故,还挺投缘,差不多……我想想,差不多每隔十年见一回。”
“是么?”
“可不是么,你算呐!”
张效坤念叨着说:“咱俩头一次见面那时候,俺还在修铁路,那阵是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新历1902年;再见面的时候,就是辛亥年末,新历快要1912年了;这不,俺俩这次见面,马上快过年了,那就是1922年;咋样,也挺巧吧?”
“诶,还真是!”江连横后知后觉,“那阵还留辫子呢!”
“可不,从修铁路,到闹革命,再到现在的先兵营营长,跟他娘的做梦一样!”张效坤唏嘘感慨。
江连横见他有点消沉,便忍不住勉励道:“张大哥,你得支棱起来呀,听你这说法,我估计你这辈子,应该是十年一运,全都在啃节儿上,眼下虽然失意,但咱哥俩能趁机重聚,也算是件高兴事儿,要我来说,你呀,就快时来运转了!”
“十年一运?”
张效坤不禁愣住。
这话听起来难免有点玄学,似乎不过是失意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可转念细想,他这半生浮沉,却又的确全都踩在了时间点上,每逢对应的年头,便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机缘巧合,助力他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
偏偏每逢对应的年头,这对哥俩儿也总能千里重聚,再续情谊。
“嘿,别说,你还真别说!”张效坤脸上显出喜色,“老弟,看来你不仅是俺的知己,还是俺的福星啊!”
见他重新振作起来,江连横也笑了笑,却说:“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张效坤越说越兴起,不由得朗声大笑道:“想来也是,玉皇大帝也姓张,不能为难俺老张,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心潮澎湃,胸中这股万丈豪情就有些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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